六 聞香識人

雨點越來越密集,雖然是冬時,溫室殿外仍然能聽見落雨的潺潺聲。更多的雨敲打著殿上的紅瓦,這些磚瓦還是呂後當政時燒制的,溫室殿已經多年未翻修了,劉啟似乎也無意在這裏多住下去,他正準備遷往遠處的西宮。

陽信公主憂心忡忡地沿著回廊向殿內走去,十三歲的她,在這多事之秋的一年中,好似陡然間成熟了許多,步態中有一種果斷而鎮靜的氣概。

殿門外,跪著一個穿絳紅色官服的老年男子,看服色,這是位當朝三公,至少是太尉、廷尉。

這位蒼老的大員,將紗制的三梁進賢冠托在手中,全身匍匐在地,他雪白的發髻,已經被雨水打得濕透了,看起來甚至令人有些同情。

陽信公主停下了腳步,疑惑地詢問殿門前靜靜站立的小黃門:“這是誰?”

“剛剛上任的丞相周亞夫。”

“哦?”陽信公主不禁一驚,她壓低了聲音,接著問道,“他在這裏幹什麽?”

小黃門的臉上浮出為難之色,停了片刻,他才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回答劉啟最寵愛的女兒:“他奏請皇上恢復臨江王為太子,被皇上怒罵一頓,攆了出來。”

原來是這樣,倒也不出她的所料,這個骨鯁狷介的老臣,心裏只有太子劉榮。陽信公主點了點頭,剛剛要邁步進殿,忽聽得身後的周亞夫喚道:“公主!”

陽信公主吃了一驚,站定了腳,卻沒有轉過身來,只是詫異地問道:“你叫我?”

“是的,陽信公主。”周亞夫用沙啞的聲音回答道,他從潮濕的青石上擡起了皺紋叢生的臉,雖然年事已高,但周亞夫的氣概仍然和年輕時一樣,雄壯而自信。

陽信公主深吸一口氣,有些矜持地扭過臉來,冷漠地問道:“周大人,你想說什麽事?”

“太子榮冤枉啊!”新上任的丞相周亞夫,眼睛變得有些潮濕,“他的被廢黜,實在太冤了!太子榮為人寬和平正,謙謙有禮,被立為皇嗣已經三年,毫無失德之處,他數次監國,都受到大臣們的擁戴。他冤枉……”

“你口口聲聲說他冤枉,有何明證?”陽信公主的聲音陡然間變得十分嚴厲。

“老臣的確知道,老臣心裏,對太子榮的委屈,清清楚楚。”周亞夫的眼睛毫不畏縮地迎了上來。

陽信公主這才發現,在雪白的眉毛下,在皺褶密布的眼皮裏,周亞夫的眸子精光四射,具有洞穿一切的力量。

她扭過了臉,去看庭中的潺潺冷雨:“說給孤聽。”

“太子榮和栗婕妤,純粹是受人陷害。”周亞夫的聲音很蒼老,也很疲憊,想來,他剛才一定在劉啟面前痛切而激烈地爭執過,但丞相大人這蒼老而疲憊的聲音,卻顯得意外剛強,“老臣雖然不深明其中關節,但老臣想請皇上派廷尉細審此案,一定可以追查出幕後之人,為太子母子平反,讓真相大白天下。”

“哦?”陽信公主毫無半點驚慌的神色,她譏諷地笑道,“受人陷害?他受何人陷害?”

周亞夫沒有答話,雙眼有些無禮地注視著她,顯得從容、鎮定而安靜,良久,他才蓋下了眼簾,嘆息道:“公主,你知道一個女人,最重要的特征是什麽嗎……不,不是身材,不是面貌,不是聲音,甚至,也不是眼睛……”

“那到底是什麽?”陽信公主情不自禁地問道。

“是她的氣味。”

“氣味?”

“一聞見那股輕淡的幽雅的香氣,我就認出了她……那個深夜到過老臣和陶青、竇嬰府中的黑衣女子,雖然她用長長的黑色絲綢面幕蒙住了臉。”雨聲摻入周亞夫緩緩述說的話音裏,“我沒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年紀這樣幼小。她的舉動,和她高官厚爵的諾言,令當朝大臣們瘋狂,為了此事,陶青被免去大漢丞相的重位,竇嬰也失去了太子太傅這一眾望所歸的高職。”

“然而,到目前為止,只有你是唯一的獲利者,既然找不到是誰在背後策劃此事,那至少還可以找到誰因此事獲得好處。”陽信公主深黑色的眼睛逼近周亞夫的臉,周亞夫看見了和那夜一樣的詭異的光澤,她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在周亞夫耳邊冷笑道,“周亞夫,你從太尉升為大漢丞相,成了當朝的首臣,身份貴重,大權在握,天下人臣,無出其二。對這一切,你還滿意嗎?”

“老臣的意外收獲,是出於老臣的謹慎。”周亞夫聲音黯然,“老臣想起了孝文皇帝‘後妃與外臣不得內外勾通’的舊訓,所以沒有在奏章簽上自己的姓名。”

陽信公主挺直了腰板:“那很好,你現在已經是大漢丞相了,你應該懂得自己的身份。”

“正是因為老臣懂得,所以老臣才想為太子榮爭個明白。”周亞夫猛然擡起了臉,聲音中有一股凜然之氣,“老臣知道後宮秘事重重,不是外人可以過問的。但太子榮的被廢,實在太過冤枉,老臣不能坐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