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前塵舊恨

老者牽住衛青和平陽公主二人的手,慢慢走回了大屋中。

地下,爐火正熊,村酒已沸,老者從煮酒的爐下抽走了一根柴火,眼睛充滿深思地向門外看去,幽幽地說道:“三十年前的冬天,在雁門關外,也像這樣的大雪,有四條漢子鬥成一團,他們是邊關公認為騎射最好、深通兵法的青年將領,雖然官位不高,但他們的名聲和威望,不但匈奴的大單於知道,長安城裏的大漢天子也知道。”

他的聲音中,有著一分欣快,兩分惆悵,還有七分悲涼。不用再聽下去,平陽公主已經猜出,這必定是一個結局淒涼的故事。

“他們中最年長的,叫作周亞夫。”

“條侯周亞夫?”衛青驚訝地問道。

老者點了點頭,接著說道:“第二個,叫作魏尚。第三個,叫作郅都……”

“雁門太守?”平陽公主眨動著困惑的眼睛。

“是。公主都知道。”老者的眼睛中閃爍起了淚意,“最小的,就是這個兄弟周舍。他們四個人,在雪地裏比了騎馬射箭,又比了角力、長槍、馬刀、矛、戟、暗器,還比了兵法、戰策、韜略、陣法,越比越分不出來高下,互相更加不服氣。但比到傍晚,這四個人彼此都起了惺惺相敬之心,暮色落了下來,天地之間,只有泛著清輝的雪山和馬鐙、刀劍上的亮澤,以及遠處雁門關上飄展的火紅大旗,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間,他們撫掌大笑,異口同聲地要求結拜成異姓兄弟。”

衛青的眼睛中浮出了一種極度向往的神色,輕聲說道:“這些前輩英雄,令人好生敬慕。”

老者又點了點頭,嘉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的資質不在那四兄弟之下,但願你他日能有幸遇見明君,在塞外大顯威風。”

衛青的臉上泛出激動的血色,他沉默著,低下了那張一向驕傲冷漠的臉。

“這四個好兄弟,性格都極為嚴謹。他們為人一絲不苟,從來不講什麽情面,因此,沒幾年,他們得罪了不少皇親貴族。”老者嘆息著,想起那些塵封多年的故事,接著說道,“又過了兩年,他們調了防。周亞夫承襲了父親的爵位,成了條侯,有了自己的封地,聲名日隆;而郅都則進了長安,在宮中任中郎將,他的才幹甚至受到皇上的推許;只有我和周舍,還留在邊關,我被升為雲中太守,周舍被升為衛將軍。”

想當年,四兄弟這種常人難以企及的飛黃騰達,曾引起了多少將領和官員的羨慕和嫉妒啊!平陽公主想道,即便是現在,她也從魏尚的臉上,看出了一種一閃而過的驕傲之色。

經過了這麽多年的風霜,他仍然沒有忘記昔日的顯榮。

老者停頓了片刻,從爐上取下了酒壺,注入了三只破舊的陶碗,先取起一碗,遞給平陽公主,又取起一碗,遞給衛青,這才舉起了第三只碗,仰頭一飲而盡,笑道:“好酒,多少年了,我再沒有這樣痛快地喝過。”

衛青也鄭重其事地舉酒過眉,再一飲而盡。

平陽公主舉起那只粗黑的陶碗,飲了一口,只覺入口酸澀,難以下咽,她含著這口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出產的劣酒,耐著性子,聽那老者接著說了下去。

“首先走黴運的是我。”蒼老的魏尚滿臉都是苦澀,“孝文皇帝前元十三年的冬天,我領著三千人的鐵騎,直馳入匈奴人的重地龍城。那一天彤雲密布,天色陰沉,漠北到處都是粘天的枯草,那種茫茫的無邊無際的暗白色,令人覺得憂郁。”

衛青沉默地為他續上一碗酒,魏尚端起來,喝了一大口,意氣風發地說道:“我走的是一條匈奴人和漢人都不知道的邊道,這條路隱沒在戈壁灘和牧場之間,只有極少的繕善(按:西域的少數民族國家之一)老牧人才知道。這條路上沒有一點水草,崎嶇坷坎,但它比漠北的幾條馬道要捷近何止數倍!如今……如今是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哦?”衛青的眼中忽然流露出向往的神色,這個瘦削的少年在地下的狗皮褥上跪直了身體,臉上滿是敬仰之情。

“三千鐵騎只用了三天時間,便直搗龍城,俘獲了兩名王子、相國、左大將,共四名首虜,另外還俘虜了八千多名騎兵和牧民,繳獲六萬多頭牛羊,是開國以來從沒有過的大勝,是一次前古未有的對夷奇襲。這次龍城大捷,後來被軍中稱之為‘三奇之戰’,因為這次大戰的戰機、戰法、戰果,都十分出人意料。”魏尚的臉上滿是傲然之色,他沉浸在往事之中,“但我覺得,所有這些都比不上朝廷對我的賞賜更令人驚訝。你們能不能猜到,孝文皇帝賞了我什麽?”

平陽公主見魏尚的臉上流露出淒然之色,熟知軍典的她,早已經猜出了朝廷是如何對待魏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