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吉兒之恨

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

一年一度的春宴又開始了。

新近由武帝命人花了重金整修過的上林苑,以其壯觀的氣派、盛大的場面和美輪美奐的風格,令所有前來赴宴的王公貴族們咋舌不已。

觀景台一共六層,所有嫡系的皇族,坐在最高層,一面飲酒聚宴,一面俯瞰長安春色。

與往年不同,今年的春宴主持人,不再是那個意氣消沉的陳阿嬌,而換成了高挑秀美的衛皇後。

她春風滿面,容光煥發,相貌依然如十幾年前,有一種纖瘦寧靜的美。但身上那種和衛青氣質相通的孤傲感,卻已經蕩然無存。十幾年深宮生涯,將這個從前神情憂郁的女奴,變成了一個圓穩的、城府極深的、為人熱絡的中年貴婦。

她的兩個姐姐衛君孺和衛少兒,這兩位新近聞名長安的朝廷命婦,受到皇後的邀請,也來到了觀景台的六樓。

南邊的一個角落裏,平陽公主倚坐在曲廊邊,遙遙看著衛氏姐妹盈盈說笑,感慨良深。

從前的武帝皇後陳阿嬌,已經在幾年前因為巫盅之事被廢,如今幽囚在長門宮中,過著以淚洗面的孤獨生活。

比起家系貴重的陳阿嬌,衛氏三姐妹,十幾年前不過是平陽公主府裏簽著賣身契的女奴。那時節,衛君孺侍候平陽公主梳洗,衛少兒管理公主府的各類首飾,而衛子夫是個為客人佐酒的歌女。

現在呢?

出身侯門的陳阿嬌,因為性格嬌縱而幼稚,在宮中任由女巫楚服設壇祝詛,被打入冷宮。受她這樁奇案牽連而死的人,至少有三四百名。

衛子夫卻成了太子的母親,大漢的皇後。

人的命運,真是難以預料。

“長公主。”一群貴族女眷打著招呼,從她面前經過。

平陽公主有些落寞地站起身來,持著酒杯,俯瞰下面練武場,那些年青的侯爺和上將們正在比賽騎射,衛青也在其中。她一眼就看見了他的藍袍,但她卻有些慌張地移開了眼睛,似乎這片刻的凝視,也會暴露出她內心的秘密。

她獨自踱步來到觀景台的一角,賞看著城墻上的遊春人群,越發覺出了自己內心的孤寂。

“長公主。”一個平靜的女聲在呼喚她。

“唔。”平陽公主不經意地回過頭來。

出乎她的意料,身後的人,竟然是衛青的妻子趙吉兒,她穿著一襲淺粉色的輕紗,越發襯出了面容的憔悴,又黑又大的雙眸空洞無神,正緩緩向欄邊走來。

“有什麽事嗎?”平陽公主的聲音意興闌珊。

雖然是衛青和趙吉兒的媒人,但她從來不願和趙吉兒交談一句話。而每次相遇時,趙吉兒也總是將下巴高傲地揚起,眼睛裏射出冷厲的光芒,她是否真的知道什麽?年輕的她,也發現了一種存在於衛青和平陽公主心底的沉積多年的秘密嗎?

趙吉兒掩住了身後的屏風,沉默著,一雙飛揚而美麗的眼睛,久久地打量著平陽公主。

忽然間,趙吉兒別轉了臉:“你老了,長公主。”

“是的。”平陽公主沉靜地將臉轉向欄外,“孤已經三十六歲,兒子們都快要成年了,孤怎能不老?”

“可是,你仍然和年輕時一樣美貌非凡。”雖然是誇獎她,但趙吉兒的聲音裏,似乎並沒有含著什麽贊頌之情,相反,她的齒縫裏吐露出嫉恨的氣息。

“多謝衛夫人的稱贊。”

“女人只有在某種情形下,仍然能保持年輕時的美貌。”趙吉兒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吐露道,“那就是,她在愛。”

平陽公主沒有回答,她的臉頰邊,年輕時有棱有角的線條,已經變得柔和,看起來更顯出獨特而秀逸的氣質,一如衛青所說,她有一種滄桑的美,在少女嬌嫩的臉頰上,永遠找不到那種深沉的魅力。

“我……恨你。”趙吉兒的聲音有些淒涼。

“為什麽?”

“你還記得四年前,同樣是春宴的時候,同樣在這觀景台……我一個來自偏遠屬國的庶出的王女,一個足不出閨門的見識短淺的少女,一個懷著可笑的愛情夢想的醜陋女孩,竟然有幸和大漢最尊貴的長公主對話嗎?”趙吉兒的聲音裏似乎滲入了淚水,她有那樣深那樣重的怨恨。

“那一天,你正在觀賞長安的少年們射箭。”平陽公主靜靜地接過她的話。

“他們一個個都是那樣英俊、勇敢、氣概非凡、性格開朗。”趙吉兒嘆道,“本來,身份低微、相貌平凡的我,只要有幸得到他們中的一個普普通通的羽林郎,已經十分滿足。可是你,平陽長公主,卻用煽惑的語言,激勵出了我那深深收藏著的野心。你知道嗎?你動情描述的言語,誘惑著我,誘惑這個可憐的女孩,去奢望她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你的聲音使我注意到了,練武場上,衛青那英雄蓋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