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良慰我懷

這一個早晨,和以前的每一個早晨並沒有什麽不同。

晨露打濕了平陽公主府的朱紅色大門,兩邊灰黑色的上馬石,已經被踩磨得十分滑膩,深深的門洞裏,陰影下生長著幾絲青苔。

平陽公主命人牽出火龍馬來,縱身而上,揮鞭飛馳,習慣性地將一群府裏的侍衛遠遠拋在身後。

前面,就是初夏的灞河,柳樹的濃蔭下,河波微皺,閃著綠幽幽的光澤。

自從過了三十五歲,平陽公主深居簡出,拒絕了長安城幾乎所有的宴遊,只偶爾接待一些相熟的朋友,此外,她每天清晨都要沿灞河畔騎馬二十裏。

她一直奔馳到灞河的廊橋邊,才停下了馬。

將火龍馬系在河邊,平陽公主獨自往廊橋上走去。

一個三十八歲的婦人,子女都離開了自己,遠居河東郡,丈夫又在十幾年前離棄了她,雖然貴為公主,雖然滿門賓客,雖然對朝中的局勢可以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但任憑什麽,都澆滅不了她心中的孤寂。

這麽多年來,只有青青的灞河柳,一直忠誠地陪伴著她。柳樹那深碧色的蔭影,遮擋了她生命中的所有空白。

平陽公主持著馬鞭,倚在橋欄上,沉默地俯瞰那薄絲綢一般的淺綠河水,過了很久,她才猛然驚覺,身後不遠處,正有一雙憂郁的眼睛在凝視著她的背影。

她眼角的余光掃視到了那人的身影,不禁全身哆嗦。

“衛青……”平陽公主的聲音低不可聞。

“平陽……”衛青從廊橋下面走了上來,三十二歲的他,越發顯得瘦削挺拔,剛毅、沉穩,有一種大將風度。

平陽公主緩緩轉過了身,透過充滿淚水的眼睛看去,只見衛青穿著一身半舊的藍色布袍,腰間紮著一條又寬又長的灰藍色絲絳,素樸而飄逸。那張常常在夢中出現的臉上,仍然顯得有些冷漠,但與幾年前不同的是,衛青的膚色變得十分黝黑粗糙,他從前還稱得上俊秀的面容,現在則有一種浸潤入骨的滄桑感,他深黑色的眼睛裏,也深藏著無數風霜。

今年,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的春天,衛青立下了震礫天下的壯業。他帶領三萬騎兵,從高闕出關,從一條漠上的偏僻秘道,直取右賢王定居的平城,右賢王雖然有所軍備,但卻想也沒有想過,車騎將軍會以這種絕無可能的速度,帶大軍圍住他的首城。

那夜,平城中歌舞正濃,一片升平氣象,匈奴騎兵們,三三兩兩地在帳中喝酒聚賭,上司告訴他們,漢兵在半個月後,才會來到城下。

而此時,滿面沙土灰塵的漢兵,經由已故雲中太守魏尚發現的那條古道,子夜奔襲,身穿紅色戰袍的他們,像深紅色霞彩一樣,籠罩了高大陡峭的平城。

漢兵們攻陷了每一座城門、每一間軍營、每一條街道,措手不及的右賢王連夜奔逃,他的身後只倉皇跟隨了幾百名騎兵和一個愛妾。

平城淪陷,十幾名右賢裨王被俘虜,一萬五千余匈奴軍民成為階下戰俘,百萬只牛羊家畜被一路運回關中。

衛青引兵返回,還沒有到達邊塞,武帝已經命使者帶了大將軍的印綬,就在軍營中拜了將,衛青,成為開漢繼韓信之後的第二名大將軍。

高闕之功,震動關中。

武帝狂喜之下,一連封了包括衛青的三個幼子在內的十四個有功之臣為列侯。

衛青的成功和飛黃騰達,從此成為天下所有有抱負的平民少年的最完美的人生理想的範本。

此刻,衛青幾乎沒有停頓地大步走來,在平陽公主身前不遠處站住了。

他深深地俯下了頭,凝視了一會她那張未施脂粉的臉,過了很久,他才伸過手去,輕輕握住她鬢邊的一綹頭發。

平陽公主閉上含淚的眼睛,一任那張粗糙而溫暖的手摩挲著她的頭發和面龐。

“平陽,”她聽見他用越來越嘶啞低沉的聲音說,“你長皺紋了,知道嗎?”

“我已經三十八歲了。”平陽公主聽任自己的眼淚漫過面頰,“舊日名揚天下的美麗,已經被皺紋侵吞得黯然失色。衛青,你來得太遲了。”

“不,我熱愛這些細碎的皺紋,它們磨滅了你過於驕傲和剛強的棱角,也暴露了你內心的思念和感情。平陽,我來得並不晚,塞北的風沙即將平息,我前來追求一個從少年就開始了的夢想,我需要知道你的答案。”衛青熱烈地看著她,唇邊竟然流出了一絲微笑。

“我的回答是,不,不可能。”平陽公主緩慢而堅決地掙脫了他的手。

“給我一個解釋,平陽。”

“我老了。”

“如果讓我選擇,我寧願選擇三十八歲而不是二十一歲的你。”衛青跟在她的身後。

“你已經有了美滿的家庭,你的妻子,你的三個兒子,都熱愛並崇拜你。”平陽公主向橋欄邊走了兩步,繼續俯瞰河水,“他們比我需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