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夙世深情

這一夜,平陽公主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來的,漿好那件藍色戰袍後,她似乎再也不能入睡,獨自在梅花下踱步到深夜,方才迷迷糊糊地和衣而睡。

早晨,第一個來的人,是大將軍衛青。

平陽公主在花園草堂裏等他,一看見他那雙紅腫的滿是風塵的眼睛,她就知道,這幾天,衛青一定是忙著和霍去病、公孫敖他們布策練兵的事情,勞累過度。

這個冬天,他一直和自己的外甥、驃騎將軍霍去病一起,在關中進行大練兵。

霍去病的勇武,更在衛青之上,但深沉內斂則稍遜,他的臉上偶爾也閃現出衛家世代相傳的冷淡神情。聽說霍去病除了軍事才能之外,其他方面都很幼稚,更缺乏像衛青那樣濃厚的同情心,但武帝偏偏十分寵愛這個和他自己一樣擅長狩獵、踢球、喜歡挑戰鬥勇的少年。

與乃舅更加不同的是,年輕氣盛的霍去病似乎根本沒有兒女之情,因為他卓越的戰功,武帝為他建起了長安城最壯麗的府第,還想為他好好挑選一門親事,但霍去病卻態度激烈地拒絕了,他在上林苑武帝的馬隊前當著眾人豪邁地說道:“匈奴不滅,何以家為?”

還有一個多月,他們舅甥就要率領大軍,進行一次行軍路線最遠的北征,他們將要直搗龍城,與匈奴最後決戰。

每每想到這裏,平陽公主的心都會融化。

父親孝景皇帝在天有靈,應當會再次發出興奮而豪邁的笑聲吧?開漢至今,國力越來越強盛,兵威宣布於四海,漢軍幾乎戰無不勝。

“昨天幾時睡的?”

衛青笑著,接過如意遞上來的熱手巾,洗了一把臉,臉龐這才泛出些朝氣:“和去病爭論到子時才結束,乘興在山裏跑了一趟馬,睡下去也不知道時候了,胡亂躺了一會兒,就趕著上你這兒來了。剛才在車裏,我倒做了個夢。”

“什麽夢?”

“夢見我帶大軍平定了匈奴,將他們逐出幕南。在窴顏山(按:今蒙古境內)上,我握著你的手,同騎一匹馬,谷中風聲浩蕩,絕壁上剛剛新刻了一幅字。”

平陽公主微微紅了臉:“什麽字?”

“天長地久,世世相守。”

平陽公主紅著臉啐道:“還算是有志氣的男兒,尊貴無比的大將軍,竟然在軍中做起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的夢。”

衛青慢慢收斂了笑,嘆道:“衛青此生,只有兩個夢,一個是平定匈奴,六年征塵落定,從前擾邊五十年的匈奴,終於被我們逐出幕南,他們的王庭,早已遠竄漠北,各個部落也在進行大規模的遷移,這一次我軍名為北征,實質上是為了立威,為了有效打擊匈奴的有生力量,讓他們知道大漢兵威的強盛和戰術的高明。從初征那年到現在,六年了,我與匈奴騎兵接戰,大大小小何止一百次。我曾經力搏匈奴上將,曾經單槍獨匹入陣劈殺七名匈奴千戶長,也曾經圍過匈奴王的大帳,手握長戟,在雪夜中追殺倉皇逃遁的大單於……”

他的眼睛深深地看向她:“你數過的,在我的身上,一共有三十七處傷口,其中,胸口、脖項和小腹三處,都是致命傷,百戰歸來,死裏逃生的我,不再是從前那個可以為戰爭忍耐一切、放棄一切的衛青了。我……要你,因為你是我此生的另一個夢,當我還是個十五歲的、沒有長成的少年,在南山下的比武台,戰勝了匈奴右賢王之後,我跪在你的腳下,接過你親手賜的長刀,擡起頭來,看見了那個我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美麗動人的女人,我就被你征服了。十幾年來,我用這柄長刀征服了長安,也征服了匈奴,那是你的榮耀,平陽。”

平陽公主屏住呼吸,聽任衛青輕輕捧起她的臉,深沉而真摯地說道:“嫁給我,平陽,我會給你剩下的人生,帶來充足的幸福。”

“三十三歲、如日中天的大將軍,願意娶一個三十九歲、美人遲暮的老女人為妻?”平陽公主閉上了眼睛,享受著此刻的親切,“天下人都會笑話你。”

“我早已告訴過你,在我的眼中,十八年來,你一直在變得更美,更有魅力。”

“再將你夢裏,那窴顏山絕壁上的碑刻為我念一遍。”

“天長地久,世世相守。”

“你會為我刻上這句話嗎?”

“攻下窴顏山之後,我會親手寫下這八個字,將它變成窴顏山最巨大的摩崖石刻,並為你帶回它的拓文。”

“那麽……為了這個碑刻,我嫁給你。”

衛青興奮地跳了起來,上前將平陽公主橫抱在懷中。

“等我回來,我們就奏請天子,辦一個簡樸而歡樂的喜宴。”衛青快樂地說道,“長安最美麗的女人嫁給了長安最勇敢的男人,這本身就值得祝賀。”

平陽公主笑著,剛要答話,眼角忽然瞥見了呆呆站在門前的曹襄,忙推開了衛青,扭臉笑道:“襄兒,娘為你介紹一下,他便是長平侯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