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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晚上,瑤光寺裏水陸道場的景象十分壯觀,一千多名尼姑身披法衣,合聲誦經,到處香燭繚繞,煙雲氤氳。

身穿著素色綾裙的高夫人在大雄殿裏跪下來,合掌叩頭後,慢慢站起身來。僅僅從她的側臉上,就能看出這是個性格銳利而傲慢的女人。

她表情哀戚,雙眼紅腫,走到殿前,注視了一會庭下那盛大熱鬧的道場,向妙通嘆道:“生死之事,冥冥中到底由誰主管?昨夜我抱著三歲的元俞,呼天搶地,槌心出血,卻沒有一個神靈能聽見這母親的悲傷……”

妙通也覺慘然,合什嘆道:“夫人節哀順變,壽命在天,凡人無力挽回。”

高夫人又怔怔地落下了眼淚,說道:“這下好了,她們不用再背後造謠中傷了……那些宮中的女人,她們說,前兩年皇上連著死了兩個不足三歲的兒子,都是我高華下的毒……呵,這一回,我可是下了親生兒子的毒!”

她的聲音有些陰惻惻的,讓妙通背上打了個冷戰。

“元俞,他已經瘦得只剩下一雙眼睛,勉強睜開來,看著我,看著他淚流滿面的母親,又看了一眼他痛絕無言的父皇,殿下站滿了束手無策的太醫,接著,他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呵,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我的愛子就永遠合上了眼睛……皇上已經命人將太醫們統統打入天牢,這些食君之祿卻不能分君之憂的蠢材,他們只會反復向我說,元俞脾腎俱虛、氣血兩虧,卻沒有一個人能查出病因。還是清河王元懌說得對,孩子整天收在深宮裏養,哪裏能夠強壯!是我誤了他,是我誤了他!如果不是整天面對珍饈美食、滋補貢品,整天被大群保姆侍女殷勤環繞,他也會像民間孩兒一樣聰明活潑、好玩好鬧……我的元俞,他從生下來到現在,沒有自己走過十尺遠的路……”

高夫人越說越悲,淚水充盈了她的雙眼,原本明麗的臉色,因為哀慟過度變得憔悴蠟黃,她現在和平常女人看上去沒有什麽區別了。

妙通滿懷同情地望著她,有著“高觀音”之稱的貴嬪高華,素來以冷酷著名。據說,皇上的於皇後就是死在她的手中。

上個月,內庭傳出消息來,要大臣們聯名進折,奏請冊封高華為皇後。

畏於她娘家的權勢,公卿王侯們都在折子上署了姓名,若不是因為皇子元俞突然病死,本來,這個月高華就應該晉位為大魏皇後了。

“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高夫人扶著殿下高大的廊柱,喃喃念著王羲之的《蘭亭序》,眼望星空。

晶瑩燦爛的群星中,是不是有元俞的一雙稚氣的眼睛呢?妙通陪著高夫人沿著青石甬道走到待客的大觀堂,四下闃靜無人,侍女們都站在堂外侍候。

“妙通,你有什麽事情對我說嗎?”為人伶俐的高夫人,即使在喪子的悲痛中,也沒有神志糊塗,她看著妙通欲言又止的神色,突然發問。

“不敢,貧尼在想,人之夭喪,多半是天意。”

“此話怎講?”

“貧尼不敢講。”

“恕你無罪,玉姬,當年你我曾情同手足。”高夫人少年時,在平城與青州王府做過鄰居,與當時的青州王妃胡玉姬十分友睦。雖說高肇與胡國珍向來不睦,可兩個女人並無利害沖突,至今相處得不錯。

當時在胡玉姬眼中,高夫人不過是鄰家一個身份低微的漂亮少女,如今高夫人已成皇妃,指日會冊封皇後,再提當年之事,不但讓高夫人不痛快,也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所以,已經剃度為尼的妙通,如今不敢也不願在高夫人面前再提起這層關系,她淡淡地笑了一笑,岔開話題道:“貧尼偶然閃念,夫人不必再追問。請用這杯茶,此乃南梁名品,建鄴城的仕女們新出的花樣,以六種奇花草:粵州香茅、鹹寧桂花、亳州白芍、平陰玫瑰、普陀青竹、湖州菊花為臣,以上好祁門茶為君,層層熏制,泡出水來,湯色艷紅、異香撲鼻,名為‘紅顏’。”

高夫人捧著那杯紅茶,沉吟不語,只怔怔地看著妙通,忽然開口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夫人睿智明達,誠非常人能及。”

“你是說,元俞還有半年就要滿三歲,一滿三歲,便要正式立為皇太子……”高夫人猛然打了個寒戰,不再說下去。

這件事,她也不是沒有想過,但仗著皇上的寵愛,她一直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而且兩年多來,元俞一直體弱多病,她只擔心愛子早夭,哪裏還能顧得上立嗣之事。

魏宮舊制,皇太子之母必須賜死,而皇嗣又是立長不立幼,所以後妃們人人都怕生下皇長子,遭到殺身之禍。

元俞本來就聰明過人,是元恪十分欣賞的皇子,於皇後所生的元昌病故後,宮中只剩下元俞一個皇子,太子人選別無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