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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清晨,洛陽郊外的太廟中明亮清新,漢白玉甬道上纖塵不染。

剛剛被選為魏宮“充華世婦”的胡容箏,站在大群盛裝嬪妃的最後面,忐忑不安地站在太廟門前,等待皇後冊封大典開始。

“高華這回總算如願以償。”兩個貴人在她身前竊竊私語,“十三年了,總算美夢成真。這十三年來,高華恐怕夜夜都在夢想著身加皇後冠冕的這一天。”

“她能到這個大魏皇後的位子,可也真是不容易。”另一個女人冷笑道,“手上沾了那麽人的多血,她就不怕報應?”

“高華的膽子素來大。”去年病故的於皇後的堂妹於貴人,湊過臉去,附和著說道,“聽說,連這一回皇子元俞病死,也和她大有關系。”

這些喜歡造謠生事的宮中貴婦們!

胡容箏在心底苦笑了一聲,虎毒不食子,高華再心狠手辣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可女人們的嫉妒心,竟使宮中時時散布著這種滿懷惡意的荒唐流言。

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的魏宮嬪妃們,卻寧可相信高華和元俞之死有關,唧唧喳喳地低聲說道:“這話也不是空穴來風,元俞不死,高華活不過今年——眼見著元俞就要滿三歲,一封了太子,高華難免被賜死,高家的榮華富貴都會付之流水,她哪有不害怕先下手的?到底保自己的命要緊。”

“這就是高華的過人之處了。”沒有人責備這想法的殘忍,卻有人佩服高華的毒辣。

宮女和宦官們成行成對地排列著,手舉飾有龍鳳圖案的羽扇、旌旗、銷金香爐走過,後面簇擁著一輛六匹白色駿馬牽引的天子玉路車,停在了太廟正殿的階下。

胡容箏和幾十名嬪妃一起跪倒在地,她大膽地仰起臉,看見一個身材瘦削、臉色微黑的青年走了下來,那就是皇帝了!胡容箏的心裏一陣狂跳,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成年後的皇上,沒想到他長得這麽普通,除了舉止雍容外,再沒有別的特點。

當年在報恩寺、擒章苑,她也曾見過舊日的二皇子元恪。

那時他們都還是情竇未開的孩子,印象中他是個膚色微黑、說話不多、做事沉穩的少年,寫的文章四平八穩,不會太標新立異。

但對他的面貌形象,胡容箏卻無深刻記憶。

看來,當年的二皇子只有氣度出眾,若非身為帝王,站在人群中也算不得太出色,更算不得風流瀟灑。

這是她千挑萬選給自己找到的夫君,或許,她根本不在乎他年紀多大、長成什麽模樣,她嫁的,是他身份的顯赫尊崇,是他手中的無上皇權。

但即使如此,胡容箏還是仔細看了元恪幾眼,好認清楚她托付終身的男人。

緊隨元恪身後的,就是魏宮中最令人羨慕的女人、即將成為皇後的高華。

今天,她精心梳妝,頭上堆著繁瑣復雜的朝天髻,髻上插著一枝飾滿翡翠毛羽、長達一尺的鳳凰爵黃金簪,身穿絳紅色絹衣、青黑色拖地綾綢長裙,步態高雅莊重,神情端莊凝肅,胡容箏覺得,此時的高華,美得異樣燦爛,卻有一種即將凋謝的感覺。

太廟外侍立的王侯大臣、侍衛、宦官、嬪妃和宮女同時雙膝跪下,匍匐在地,跪迎這對君臨天下的夫妻。

在這個瞬間,胡容箏忽然感到,一種刻骨的仇恨充塞了她的心,令她胸中像被咬噬了一般痛苦,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如此深厭高華。

“皇上萬歲萬萬歲!”山呼之聲,響徹太廟。

有“黑面天子”之稱的元恪,神情嚴肅地環視著匍匐在地的黑壓壓的人群,忽然間,他看見了一張凝脂般的精致面孔,看見了一雙亮若晨星的眼睛,那眼睛中,微含笑意,深黑幽亮,讓他覺得動人心魄。

刹那間,元恪竟然在滿殿公卿面前怔住了,他來不及收回自己的視線,她是個多麽清新的女子,這就是剛剛入宮的“充華世婦”胡容箏嗎?

他見過她,在幾個月前的馬球場上。那一天,她顯得英氣勃勃、明媚動人,現在,她是他名下的嬪妃了,雖然他連她的一根頭發都沒有撫摸過。

他也記得當年在報恩寺的初逢,那時候她還是相貌甜美而自信的小姑娘,沒想到終有一天會成為他的女人。

元恪勉強控制住自己的失態,舉起雙手,一任來自洛河上的南風吹動他寬大的袍袖,大聲說道:“邙山為證,朕將要在太廟中親手為夫人高華加上皇後的冠冕,高皇後容德俱全,伴朕十三年,深有《關睢》之風……”

在元恪洪亮的聲音裏,高華驕傲地揚起有些尖銳的下巴,她是如此尊貴、美麗、傲慢,那獨立殿前的絕美姿儀,刹那間燙痛了殿下所有女人的眼睛。

正準備在一眾人前為高華加冕的元恪,似乎聽見了一聲隱隱的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