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元愉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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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殿西側洞開的八扇雕花木門外,高高低低,錯錯落落,滿是些銀杏樹。其中不少株是高皇後入宮那年手植的。

暮夏的午後,銀杏樹綠森森的濃蔭遮蔽著整個西院,樹下,地磚間長滿蒼苔,顯得很有些年頭了。

半倚著胡床的皇後高華,有些意興闌珊地往窗外看去。這座小院她已經住了十來年,原來是高照容所住的綠儀殿,於皇後死後,高華不敢搬入原來皇後所居的乾清殿,仍住在這裏,只改換了殿上的匾額,直到去年才經擴建,有了正宮的氣派。

盡管乾清殿的正殿前後六進,庭院軒闊,不比元恪的皇信殿遜色,但身為六宮之首的高華,還是習慣住在這座樹色幽深的偏僻西院。

對面坐著的,是當年親自送她入宮當太子孺子的伯父高肇,他似乎過早地進入了老年。齒落發禿、皺紋滿面的高肇,看起來並沒有當朝第一權臣應有的意氣紛揚。

他表情陰郁、憂心忡忡地道:“皇後,充華世婦胡容箏入宮不到半年,皇上竟連著為她下了兩道詔書。一道詔她的父親、弟弟晉升爵位,一道詔懸賞三千斤黃金,搜求天下失落不聞的古書。因為胡充華向皇上進言說:強國之本,是開發民智,而開發民智,則需大興義學,廣泛印制漢人的經史子集。皇上登基多年,從不曾拿女人的話當旨意下達……只恐皇上已被她所迷。”

高皇後凝視著窗外隨風喧嘩的扇形樹葉,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不知道為什麽,今年以來,她有些厭煩這個一向最疼愛她的大伯父。

他以為他是誰?皇上最親近的父執嗎?他錯了,皇上畢竟姓元,是神元皇帝的嫡派子孫,是個地道的索頭鮮卑,皇上的鮮卑血統及身份,絕不會因為他生母是高句麗女人而有絲毫改變。

或許這一點高肇也心知肚明,所以在高華受皇後冊封後,他並沒有感覺到特別的喜悅,反而有些如履薄冰的不安。

見高皇後長久不語,高肇有些惶急了:“皇後,胡充華才貌雙全,正在青春,聖眷深厚,心機莫測……皇後應該多加防備才好。”

他以為高華還是剛剛入宮的14歲少女嗎?

深宮十余年,多少女人死在了她的手上!雖說皇上在內寵著她,高肇在外助她,可她自己的心機手段,也不可謂不過人。

她瞥了一眼自己的伯父,淡淡地問道:“怎麽防備?”

高肇覺出她語氣中的冷淡,心下暗自納悶,這個向來對自己言聽計從的侄女兒,今天是怎麽了?是不是真的在他面前以皇後自恃了?

高肇盡量用謙恭的口氣答道:“想法子讓她遠離皇上身邊。”

高皇後嘿然冷笑起來:“皇上今年二十六歲了,還沒有兒子,外面的臣民議論如潮,伯父,你就不替我這個朝不保夕的皇後想一想?”

高肇愣了一愣道:“皇上從未對老臣提及此事。”

“皇上當然不會說,皇上對我們高家情深義重,從未因此責怪過我,可皇上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伯父,我們高家的滿門公侯,又能指望誰去?伯父這些年得罪的人可不少。”

聽高皇後點破自己心裏的恐懼,高肇連忙賠笑道:“皇後言之有理,可倘若胡充華生下兒子,母以子貴,胡家的勢力豈不是會超過高家?胡國珍和老臣,向來都是對頭。”

高皇後直起腰,蹬上胡床邊放著的繡花便履,站起身來,自信的一笑:“當今皇上是您的外甥,您怕什麽?皇上是個自仁至孝的人,他為什麽這些年來對伯父言聽計從、寵遇過人?就因為他的生母高太後是您的妹妹,皇上少年失母,思念不止,所以才會對我,對我們高家百般寵愛。”

高肇的腦筋還轉不過來,跟在高皇後生後不假思索地道:“可皇上也從沒像喜歡胡充華這樣喜歡過別的女人。”

正踱步到門前的高皇後臉色一變,咬牙道:“怕什麽?等她生下兒子,她就是想活,祖宗家法也容不得她!”

雖然和高肇密談時態度斬截自信,但高皇後的內心終究有些虛弱。送走高肇,她迫不及待地命人從瑤光寺傳來住持妙通法師。

低頭隨宮女走進乾清殿西側殿的妙通,如今已是名滿洛陽城的得道法師,她穿著一件肥大的青色衲衣,走起路來大袖飄拂,隱隱有出塵之氣。

殿中,兩名侍女正在給高皇後打扇,一名侍女蹲身在地下,舉著小銅錘,將大塊窖冰在銀盆裏敲成碎屑,另一名侍女則專心致志用碎冰調制酸奶漿。

傍晚時分窗外銀杏樹間的長風襲來,清涼異常。

可妙通發現,倚著金絲竹簟的高皇後卻滿臉是汗,忽然間,她揚起手,煩躁地給了侍女一巴掌,罵道:“沒用的東西,你也用點力氣!這不是在你爹的太守府做千金小姐,既然想入宮謀個出身,就多學著點侍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