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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愉還是死了。

太極殿上,鎮北將軍李平一邊跪稟,一邊從眼角小心地打量著皇上的表情:“出了冀州,三王爺就得了急病,沿路請了十幾位名醫,都說針石無效……”

聽完這個消息,元恪面上的表情沉冷安靜,看起來波瀾不驚。李平這才偷偷擦了把汗,退下歸班。

看來,皇上在折子裏批的話,不過是寫給天下人看的,以顯示自己的孝悌友愛之情,心裏頭,皇上只怕對元愉恨之入骨。

李平暗籲一口氣,眼角掃了一下尚書令高肇,卻見那個年過半百、頭已半禿的外戚重臣面上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陰森。

高坐在殿上的元恪,心中說不上是什麽滋味。

他對三弟元愉沒有多少感情,但是他並不願意元愉這樣“於途暴病而死”,天下人會因此而議論他的,會說元恪太沒有人情味,為了皇權不惜逼死親弟。

元愉真的是含愧自殺嗎?性格柔弱的他,似乎並沒有這樣的勇氣。

元恪掃視了一眼群臣,見他們都沒有什麽表示,便平靜地問道:“元愉已死,他的身後事,怎麽處置為好?”

這就是要廷臣商量,到底是將他的妻兒算作叛黨家屬,在洛陽賜死,還是就此息事寧人——死者已矣,似乎不必再深究前事。

大臣們互相觀望,沒有人願意搶先發言。

最近,皇上在奏折上的批文越來越讓捉摸不透了。

比如這次元愉兵敗被捉,皇上竟然毫無追究、責罰元愉的意思,反而將李平訓斥了一頓,說他在攻城時,縱兵大掠,驚擾百姓,又逼迫宮眷,導致元愉偽宮中的嬪妃和宮女大多自殺而死,不但沒給李平加官進爵,反罰去了李平的半年俸祿。

殿上的沉默在一層層地加深,尚書令高肇忽然走了出來,在階下躬身答道:“陛下,老臣以為,元愉惡跡彰著,應當滿門抄斬,以誡後人。”

廷下仍然靜悄悄的,元恪沒有答話,群臣中也沒有一個人附和或者反駁。

元恪的黑臉上既未流露出贊許神色,也未表示厭惡,他掃視了一眼群臣,指名問道:“胡尚書,以你之見呢?”

尚書胡國珍近年來屢受高肇排擠,女兒胡容箏雖然入宮為“充華世婦”,但卻極少和娘家通消息,讓他更覺孤立。

他在今天入朝之前,早已立定主意,絕不隨意在朝廷上發言,以免攪進政治糾紛中,或者遭到皇帝的疑忌、厭惡。

到了這個位置,胡國珍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此刻皇上當眾垂詢,不能不答,胡國珍睜開總是微闔的雙眼,躬身答道:“陛下,這是國事,也是陛下的家事,一切唯陛下聖斷。”

老糊塗!老滑頭!

元恪心中不由得生起了深深的反感,連這種事情都不敢提出自己的意見,還要死守著高官厚爵的位置幹什麽?若不是看在胡充華的面上,他早已打算要胡國珍告老還鄉,讓高肇的兒子高植接替了。

看來是不會再有人提出意見了,元恪嘆一口氣,眼角看見站在殿柱旁的尚書仆射、清河王元懌。元懌雙目紅腫,似乎是剛剛大哭過一場。

“元懌,你看,元愉身後的名位和家眷怎麽處置才好?”元恪心下忽然一酸,口氣放得溫和了。

元懌沒有出班,竟然在殿堂上冷笑道:“臣看?臣哪裏配議論此等大事!高尚書令已經說過了,應當將元愉的滿門老少良賤統統抓起來,斬首示眾,連那四個不滿三歲的沒爹的孩子也別放過!”

“四王爺,你這是什麽意思?”頭發稀疏、身材清瘦的高肇臉上生出不悅之色,“元愉犯下了十惡不赦的叛逆大罪,譖稱帝號、擅殺州牧,難道不該這樣處置嗎?”

“當然該處置!”元懌忽然大步走到高肇的身旁,笑道,“小王不是按著高尚書令的意思在說嗎?我一個朝不保夕的小小仆射,哪裏敢反駁高尚書令?陛下,高尚書令說得有理,就讓元愉斷子絕孫好了,從此以後,再不會有人敢謀反!”

所有人都聽出了他語帶譏諷,殿上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

高肇也沒有再作聲。

元懌卻並沒有到此為止,他依然恭恭敬敬地向高肇說道:“高尚書令,小王只求將來萬一有個差池時,您老人家能放小王一馬,小王就感恩不盡了……”

高肇那張素來陰郁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終於忍不住發作道:“四王爺,老臣早知你對皇上信用老臣心存腹誹,又何必如此作嘲?有什麽話,四王爺盡管當著大臣們向皇上直諫,老臣也只為了盡忠國事,不想卻被四王爺誤會如此。”

“誤會?”元懌的聲音十分蒼涼,“高尚書令,自從你被皇上從民間找出來、拜為平原郡公那一日起,已經八個年頭過去了。八年中,你對國事孜孜不倦,世人有目共睹,都稱你為能才。八年中,你的朋黨遍布天下,你的府上賓客盈門,你前後扳倒了五個親王,大魏開國一百多年,還從未聽說過一個臣下有如此權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