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瑤光寺外,住持妙通穿著一領厚厚的青色布襖,手持念珠,站在黃昏的余暉中,看眾練行尼在山階上掃雪。

已經是正月了,宮裏面例行的賞賜和寒衣卻都沒有下來,城裏也看不到什麽過新年的跡象。

聽說,元恪自正月初一起,就已經痰迷不醒、不知人事,只怕活不過這個月,但前天侄女胡容箏來寺裏聽經時,並沒有見她提起這事。

元恪今年僅有三十三歲,正當盛年。

他少年時,除了深沉穩重、城府過人外,還以武幹和才德在宗室裏著稱,即位第二年,在邙山下打獵,曾射過一裏五十步遠的距離,至今落箭處仍有銘刻。整個大魏,能夠超越這射程的,不過名將楊大眼和清河王元懌等寥寥數人。

也許是酷愛野外打獵、常常夜宴西海池、不愛惜身體的緣故,元恪到了二十五六歲之後,身體狀況就大不如前了。

去年一年,他上朝問事的日子只有五十三天,政事由胡左昭儀代理,宮務由高皇後打點,元恪自己,則早成了半個廢人,完全不問內外之事。

終年蒼翠的古柏和修竹間,點綴著點點白雪,怡人心懷。妙通沉思著眺望出去,看見山坡下有一行六七個人正拾階而上,走在最前面的,是胡容箏。

遍山雪色中,胡容箏那件火狐皮的大氅格外顯得鮮明、艷麗、奪人心魄,越發襯得她眉目如畫、身姿飄逸。

妙通情不自禁地皺了皺眉頭。

她現在知道了,為什麽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裏,元恪始終不肯再見胡容箏一面……胡容箏心中完全沒有那個無比縱容、溺愛她的年青君王,她愛的只是皇權和名位。元恪現在奄奄一息,即將不久於人世,胡容箏卻會興致勃勃地帶人到瑤光寺賞雪!

這種對愛侶的漠視和毫無心肝,令妙通也覺惻然——難道,容箏真的像她自己所說,自年少之時悟出“情”為空幻後,再也不會對任何一個人真心真意?即使是那樣愛過她、為她做過那麽多有違祖制事情的元恪?

“姑姑!”隔得很遠,胡容箏笑吟吟地喚道。

妙通表情澹然,等她走到身邊後,才冷冷地說道:“胡左昭儀,今日來得真早。”

胡容箏並沒有看出她的冷淡,笑道:“我是來寺中為皇上拈香的,聽說,昨夜皇上已經能進一點湯水了,大約康復有望。”

原來是這樣,妙通這才心下釋然,點頭嘉許道:“希望天佑元氏,貧尼為了給皇上祈福,也已刺指血寫了六十六篇經文,今日恰好贈給左昭儀。”

晚課還沒有開始,堂上浮著香煙的氣息,十分幽靜。

胡容箏在佛前敬上三炷香,在半舊的蒲團上跪了下來,合掌為禮,默然祝禱後,匍匐在地,叩了三個頭。

站在門外的妙通大約無法想到,胡容箏許下的,竟然是這樣三個宏願:

“佛祖保佑,皇上駕崩後,太子元詡能順利登基,即刻就位為大魏天子!”

“元詡就位,當殺高肇,剿滅高氏的勢力!”

“元詡就位,當幽囚皇後高華,尊胡容箏為皇太後!”

“佛祖,功成之日,胡容箏當再塑金身、重修大寺,建千尺高塔、九層浮屠,超越洛陽白馬寺、建鄴同泰寺,為天下名刹之冠!”

她在心中反復這樣祝禱後,才慢慢踱出佛堂。

藏在層雲後的太陽斜掛西山,邙山上白雪紅日,分外鮮明燦爛,世間竟有這等壯麗的景色!

待自己一朝成為皇太後,一定要領著群臣在邙山上遠眺洛陽。那裏,是一個多麽復雜奇妙的所在,有深宮的勾心鬥角,有無數王公大臣對權力的角逐,有自己的升遷沉浮、榮辱哀樂……自己多年處心積慮,終於能一酬懷抱了!自十五歲那年起就深深渴望的大魏皇後的榮耀,和掌握朝政的夢想,即將成為現實。

“回稟左昭儀娘娘和住持,寺門外有一名將軍急著想面見胡左昭儀。”一個年青尼姑在廊下恭身回報。

“叫他進來!”不待妙通答話,胡容箏便斷然吩咐。

妙通欲言又止,瑤光寺是皇家寺院,也因此之故,後妃們常常在此發號施令,攪擾練行尼的清修。從嚴格意義上說,她這個瑤光寺的住持,只不過相當於皇家冷宮的總管、後妃們讀經的師傅。

年青尼姑早領命去了,走進山門的是身材魁偉的領軍將軍於忠。

他表情惶然,一見到胡容箏便跪下報道:“左昭儀,請從速回宮,只怕即刻就有大事!”

胡容箏面色一冷,輕聲喝道:“吵什麽?我正在為皇上禳福,馬上就回去。皇上有沒有旨意到建樂宮?”

妙通一拂袍袖,從廊下悄然轉身離去。

她還是沒有看錯自己的侄女,那是天下第一冷面冷心的女人,聽到噩耗,竟然連一滴眼淚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