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鬥敗了高太後,胡容箏並沒有太多的欣慰,她早知道高華會輸在她的手上,聽說,在接引殿住持座前落發時,換上了布衣僧鞋的高太後哭得十分淒涼,這消息讓胡容箏甚至起了一點惻隱之心。

但是,她相信,如果自己落在了高太後手裏,那就不止是出家為尼了,一定會被賜死。這冷酷的宮廷、無情的世間,除了權力,她還能靠什麽來保全自己?

不懂得一點文武之道的高太後,在深宮安享了二十年的清福和尊榮,也該心滿意足了。如今,身為皇太妃的胡容箏,面對著一團亂麻似的政務,連著失眠了三天。

此刻,晚霞滿天,胡容箏索性從桂殿裏走出來,叫人備車去西海池邊射箭。

引弓連發五箭,都中了紅心,胡容箏心中得意,扭頭笑道:“白花,你來射!”

桂殿侍衛楊白花沒有推辭,舉起長弓來,拉了一拉,又放了下去,搖頭道:“這弓太軟,臣平日都是開三百石的青銅牛筋弓。”

“壯士!”胡容箏喝了一聲彩,吩咐小內侍們道,“將觀武台裏掛著的寶弓取來!那是三國大將關羽關雲長用過的雕花寶弓,拉得開它的人不多。”

不出片刻,弓已經取來。

楊白花挽起自己深藍色薄繒長袍的下擺,將袍角塞在腰帶上,雙手握弓,喝道:“開!”果然將這張六尺長的雕花青銅弓拉成了滿月狀,雕翎長箭流星般飛了出去,正中紅心。

“好箭!”胡容箏歡呼一聲。

卻見楊白花興致忽起,向後飛跑二百步,步履未停,扭臉彎弓回射,竟然又中了鵠的紅心。

他深藍色的袍角和柔軟黑亮的鬢發,被西海池上的晚風吹得獵獵飄拂,那瀟灑利落的少年英姿,那高明的箭術,看得胡容箏心醉神迷。

年近三十歲了,她還是第一次品味到這種又是甜蜜又是惆悵的滋味……她再喜歡他,也無法永遠將他留在宮裏。

聽說,如今宮外已經有了些流言和傳聞,但只有胡容箏自己知道,她和楊白花之間,其實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白花,”見楊白花額上微微冒出汗粒,含笑回到了她的身邊,胡容箏贊嘆道,“你這身好本事,不該埋沒在宮裏當個侍衛。下個月,我就放你出宮去,到軍中當個將領,立功後,必能封侯升職。有朝一日像你父親一樣,成為一代名將。”

楊白花拭去了頭上的汗,沉默不語地將長弓放回了兵器架,慢慢向西海池邊走了過去。傍晚,池上的無邊新荷,田田盛開,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清香。

其實,他並不像他父親楊大眼一樣是個胸懷壯志的人,難道她看不出來嗎?

這三年中,他總是喜歡靜靜守衛在她身邊,只要能遠遠聽見她的聲音、看見她的側影,他已心滿意足,別無奢望。從十八歲到二十一歲,三年中他一直懷著這種隱秘的情愫,跟隨在她身後。

他深知,自己的感情無望,即使自己是親王、名將,也不可能接續這一段情緣——她已經是臨朝聽政的皇太妃了,是皇上的母親,也是實質上的大魏國主。

權傾天下的她,有著帝王般的尊榮和權力,怎麽可能棄聲譽不顧,與一個少年侍衛相廝守?呵,天下雖大,他們又哪裏有容身之處?

瞥見楊白花眼神中的黯然神傷,胡容箏忽然感覺到,自己胸中湧動著一種深深的憂傷。這段永無指望的孽情,讓素來以冷靜著稱的她也幾乎無法自持。

她多麽想走過去,輕輕握住他的手,溫言撫慰他。

然而她唯一能做的事,卻只是扶著靶場的竹欄,茫然看著楊白花那久久佇立在暮色中的修長而年輕的背影。

“白花,”過了很久,胡容箏才裝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走過去說道,“你知道這些天來最讓我煩惱的,是件什麽事嗎?”

“臣聽說了,是淮堰之事。”

“淮堰之爭,已經年深日久,若不能從根本除去患害,我朝的揚州和徐州,終將成為一片澤國。”胡容箏沿著西海池邊走了兩步,舉首眺望被西天霞彩映紅的池水。

池邊,昔日她遇見宣武帝的地方,現在建起了一座小小的亭榭,亭上題著“魚戲”二字,也是宣武帝元恪的手書。

每次來到這個亭中,胡容箏就會深切地感受到宣武帝元恪心底裏的那份深厚情意。此生,她永遠負他,只能將自己的歉疚,回報在他的兒子、當今天子元詡身上,元詡長得真像元恪,同樣沉默寡言、同樣有一雙明澈而安靜的眼睛。

這些天來,讓胡容箏極為傷腦筋的,就是宣武帝元恪在世時一直無法平息的淮堰之爭。

北魏和南梁,東面以淮河為兩國邊界,但淮河年年發大水,兩岸數十萬百姓無法安居,治淮,是兩國除了交兵外的頭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