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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太後坐在乾清殿西側殿巨大的妝台前,看著鏡裏的那個神情木然的女人,這是她嗎?是從前有著“高觀音”之稱的絕世美人嗎?她不敢相信。

灰敗的臉色、皺紋叢生的雙眼、傴僂的腰身、斑白的鬢發,不過是個三十四歲的女人,竟然枯槁如六旬老婦。

雖然身穿華服、滿頭名貴奇巧的飾物,又有何用?她似乎是一夜之間衰老的,那一天,當她聽見高肇的死訊和高家被抄的消息。

高太後沒有呼喚侍婢進來,自己擡起手,緩緩從發髻上取下了一枝烤藍嵌寶長簪,又取下了一枝鏤空連環鳳釵、一對水滴翡翠簪珥、一件黃金山題的珍珠步搖……今後,這些東西再也用不上了。

乾清殿的門外,銀杏樹剛剛綻出新綠,顯得透明、青翠,滿地樹蔭中,篩落著早晨的陽光,有如碎金,十分明媚清朗。

她將再也無法看見她熟悉親切的宮室了,昨天下午,高太後已經正式接到皇上的詔命,要她去瑤光寺出家為尼。

伯父高肇在兩個月前被攝政王元雍下令賜死,那天,高肇將大軍駐在城外,自己孤身入宮拜祭。

幾個月前,一聽到元恪死訊,高肇幾乎什麽也沒有想,便從西蜀撤軍回來,他一路痛哭著從蜀地回來,形容盡毀,又一路痛哭著來到停靈的永樂宮皇信堂。

缺少政治智慧和博弈能力的高肇,半輩子都是靠元恪的庇護才能立足洛陽城。所以元恪一病故,高肇也就完了,哪怕元恪憐惜舅父不擅權術,臨終特地派他率軍十萬遠駐西蜀,他也沒能理解元恪的深心。

元懌、於忠他們在先皇宣武帝元恪的靈梓前埋伏了六名武藝高強的刀手,等高肇一哭過靈,便當著所有王公大臣的面,將高肇抓了起來,高肇掙紮著叫道:“放開我,你們怎敢在先帝的靈柩前擅殺顧命大臣?”

沒想到元懌從棺後轉出來,冷笑道:“顧命大臣?高肇,皇上有旨,高肇奸狡頑毒、圖謀不軌,立斬不饒,高家滿門抄捕,一個都不能放過!”

事已至此,高肇只得做最後一搏,他嚎叫著要見高太後。於忠卻不容置疑地揮了揮手,六名剽悍的刀手合力一扯,竟將高肇生生撕扯成了兩半。

元懌則在殿中看著宣武帝黑森森的棺木泣道:“陛下,對不起……三皇兄之仇不報,元懌此生難以心安。”

他們先斬後奏的第二天,小皇上元詡的賜死詔命才姍姍而至,高家在朝中做官的子侄也全數被軟禁起來。

大樹已倒,誰會為她這個孤苦無依、既無皇子又無親眷的平常婦人爭辯?

皇太妃胡容箏早已容不得她再留在宮中了,今天的詔書,當然是出自胡容箏的授意。

深宮二十年,多少女人死在她高華手上,沒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到頭來,不可一世的高皇後,竟會輸給一個小小的充華世婦!她深恨當初被老尼妙通的花言巧語所惑,竟將自己命中的魔頭引入了後宮。

殿門外忽然響起了腳步聲,高太後在鏡中看見,有人掀開簾幕,飛跑進來,那是她唯一的孩子、七歲的建德公主。

“娘!”建德公主悲呼道,“她們說你要去瑤光寺落發,是真的嗎?娘,一定是她們騙我,自從父皇死後,她們對我,都沒有以前那麽好……”

偌大的乾清殿中,冷寂空曠,見不到一個人影。從前,這可是魏宮最熱鬧的去處!

昨天,胡太妃有口諭下來,命乾清殿的宮女可以自發跟隨高太後,前往瑤光寺落發。誰知除了兩個年幼無知的低級使婢,其他女官、侍女都斷然拒絕出家為尼,現在,門外,只有那兩個粗使丫頭在打點行裝。

高太後憐惜地將自己的臉貼住女兒的臉,輕輕摩擦片刻,含淚道:“娘是要去瑤光寺落發,娘今世做下的孽業太多,所以應有此報。娘要到佛前懺悔,修修來生……來生,希望娘不再成為宮中的女人,而只是一個平常的民婦……那樣,我的女兒,你就能永遠承歡膝下,不要面對這種無情的別離……”

一聲嘆息從殿外幽幽傳來,高太後猛然變了臉色,那是皇太妃胡容箏的聲音!

“高華,你一生,以這兩句話最為動情……死在你手中的女人那麽多,她們的冤魂,現在會為你的下場而感謝本宮!事到如今,你服輸嗎?”隨著這句溫和的問話,依舊年輕貌美的胡太妃邁步走入高太後的寢殿。

看看鏡中發髻蓬亂、面色灰敗的自己,再看看容色嬌艷、舉止優雅的胡太妃,高太後越發自慚形穢,她扭過了臉,恨道:“自古成王敗寇,我怎麽會不服?胡容箏,我不信你這一生沒有失意的那一天!”

“有,怎麽沒有?”胡太妃長嘆道,“多少個深夜,本宮輾轉反側,既要提防來自高家的加害和謀殺,又要思慮各種政事……唯一的愛子,卻又咫尺天涯,無法相見。高華,咱們是一樣的人,同樣野心勃勃、冷酷無情,唯一的區別,就是本宮不怕死,敢於生下皇長子,所以才得到了今天。不,本宮並不是真的不怕死,但胡容箏生來敢於豪賭,現在,本宮贏了,因為你根本就不敢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