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君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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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白花剛剛縱馬馳入洛陽的雙闕城門,幾個守城卒就在他的身後“吱呀呀”地將城門關合起來。五個月來,這是他第三次從荊山大營趕回來了。

城頭上,盤旋著幾只青色的蒼鷹,巨大的雙翼掠過皇宮的上空,悠然遠去。

聽說,朝中的大臣已經三次進表,請求為胡容箏上尊號為“皇太後”。

現在,她的地位越來越高,越來越難以接近,讓楊白花更生出一種擔憂來,會不會有那麽一天,她像對待所有平常臣民那樣,謙和中含著傲慢,讓他在太極殿低頭跪著回話?

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怎麽會對這樣一個女人一往情深?上個月在荊山營,父親平南將軍楊大眼和母親潘夫人提起他的婚事,竟被他一口回絕,以致和父親反目。

胡容箏,她是那樣不同尋常,讓他既畏懼又憐愛,既崇拜又怨恨,這復雜的情懷,令年輕的他也滿懷惆悵,有些患得患失的疑懼。

宮門前的內侍和侍衛全都認得楊白花,見他來了,十分熱情恭敬。這份恭敬讓楊白花有些不自在,他深知,這是因為胡太後平時對他寵信的緣故。

從宮道左側走進去的時候,楊白花隱隱瞥見右側出宮的宮道上,也有人在小步行走。陰暗的暮色中,他模糊認出來那有些像車騎大將軍崔光,據官員們傳說,由於擁立有功,崔光和於忠都將特進三公之位,馬上就要一躍而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了。

楊白花對這些卻都沒有興趣。

與他出身寒苦、完全靠一槍一劍搏來侯封的父親不同,楊白花是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的,雖也有著高超的騎射之術,卻沒有太大的官癮,去陣前立功揚名,對他來說也並非難事,像京城親貴子弟們那樣過著按部就班的生活,是他一出生就注定的命運,而父母傳承給他的爵位和才幹、家產,足夠他這一生過得無憂無慮。

平日,他最喜歡的事情,不過是讀書吹簫、擊鼓為歌,在一種悠然的情調中消磨著平靜的時光。

他希望能在一間郊外幽靜的大宅裏,與自己心愛的女人相擁著看月,但他從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如此渴慕那個爽利、多智、深沉、成熟、清麗的大魏太後胡容箏。

她比他年長八歲,他不在乎;在眾人面前,他常常要跪拜她,口稱“臣下”,他不在乎;她總是情緒不定,時悲時喜,他也不在乎。

他在意的是,為什麽直到今天,胡容箏已經成為一個自由身,可以自己主宰生活和感情之後,還是對他這樣若即若離,從不肯表明心意?是嫌他身份低微,只不過一個侍從出身的小小太守嗎?還是嫌他年輕幼稚,不能深深地懂得她?抑或嫌他碌碌無為,無法在政事上、軍功上有所建樹,有助於她?

“太後在嗎?”燈影下,楊白花輕聲問著崇訓宮的女官。

女官微微一笑,什麽也沒說,為他打起了深紫色的繡幔,簾後,正是通往清涼殿的回廊,廊下看不見一個人影。

楊白花在一片微弱的燈影裏,大步流星地往殿後走去,雖然趕了三天的路,早已腰酸背痛,但一想起她那無言而深情的等候,他便忘卻了一切疲倦。

清涼殿裏空無一人,殿外,池邊卻倚著一個黑影。

楊白花攀住窗邊的簾幄,靜靜地看著她。

那身份貴重得令人不敢仰視的大魏皇太後胡容箏,竟然打開了發髻,將一頭長可垂地的黑發披散在身後。那頭柔順的長發,如大旗,如流瀑,如輕紗,如繡幔,越發襯出胡容箏那宛如仙子般的窈窕身形和清麗面孔。

池中,每一片蓮葉上,都點著一盞小小的淡紅色紗燈,點點燈火,一直向天邊延伸而去,令這個仲秋的夜晚美得異樣。

楊白花不禁屏住了聲息,那光色之中,胡容箏有一種非人間的美。

他心下一片模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歡喜還是憂傷,這完全是個不可企及的女人,他卻在無望地慕求著她。

“白花……”也許是他的腳步聲驚動了她,還沒等楊白花走到池邊,胡容箏已經轉過了頭,用一種充滿話語的眼神看著他。

“太後!”楊白花單膝一屈,準備行禮。

胡容箏有些哀怨地挽住他,在滿池燈色中,痛楚地閉上眼睛:“白花,在你面前,我永遠不願意是太後。”

楊白花不敢回答,感覺到手背被她柔軟而冰冷的指尖劃過。

“叫我容箏。”胡容箏努力壓低聲音,像是乞求,又像是呼喚,“白花,叫我容箏!我已經克制了四年,卻終究是敵不過這份孽情——我竟然會在成為一個寡婦後,去渴望著你的懷抱……白花,你會看不起我吧?”

月下,水燈旁,這個三十歲的女人是如此楚楚可憐、動人心魄,楊白花甚至不敢伸出手去碰觸她的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