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本空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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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魏的揚州進入南梁的揚州,風景竟然迥異(按:北魏和南梁都有同樣的揚州和徐州的地方編制)。

北揚州盡植楊柳,田中的百姓都在安安靜靜地插秧種稻,南揚州卻沒有北邊那種整齊劃一的田地和大路,草樹雜亂,到處看不到人煙。一路行去,越走越覺得荒涼,連個村中的小酒店也找不到。

胡容箏女扮男裝,帶著三名便裝侍衛,一路走了半個月,才到了建康城(按:即今天的南京市)外,發現南朝的京城又是一番景象,竟比洛陽城還要熱鬧繁華,離城三十裏,已經處處可見青色的酒旗飄揚。

他們一行四人進了城門,在熱鬧街肆中一家叫做“五柳居”的酒樓坐了下來,手腳麻利的店夥,小步跑來問道:“四位用點什麽?”

一個青年侍衛開口便道:“上四盤羊肉薄餅、八斤好酒來。”

店夥一愣,胡容箏已經連忙制止道:“休聽他的,夥計,咱們是北方販馬的客人,今天第一次來建康城,你店裏有什麽果品、精肴,盡管做上來,咱們適才把馬賣給了大營,得了好一筆利息。”

那店夥眉開眼笑,道:“原來是北方客人,難怪行事說話都與我們這裏不同。我們小店有上好的會稽黃酒,客人嘗嘗,又有上等酒席,八冷八拼八細點八鮮果,十六道熱炒四道濃湯,客人寬用。”

不一會兒,酒水席面便送了上來,那青年侍衛只飲了一口那飄著蛋末和青梅的黃酒,便狂噴出來,罵道:“小二,這是酒還是馬尿?”

胡容箏強忍住笑,吩咐道:“夥計,給他們三位只管送上大壇的烈性白酒,大盤的熏肉。在外面的座頭再設一座,送上黃酒細果,四個熱菜,我一個人用。”

她出了雅座,見午間的酒樓十分熱鬧,兩名模樣只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女,挽著雙髻,穿著藍花布的衣裙,一個懷抱琵琶,一個手執象牙板,正在曼聲唱著小曲,這兩人是佐酒的歌女,相貌十分清秀。

胡容箏輕輕啜吸了一口甜膩的黃酒,默默地注視窗外車如流水、馬如遊龍的街道,耳中卻傳入歌女那略帶哀怨的歌聲,竟是前朝名家鮑照的《擬行路難》:

洛陽名工鑄為金博山,

千斫復萬鏤,

上刻秦女攜手仙。

承君清夜之歡娛,

列置幃裏明燭前。

外發龍鱗之丹彩,

內含麝芬之紫煙。

如今君心一朝異,

對此長嘆終百年。

詞句清麗幽怨,竟令坐在窗邊的胡容箏心旌動搖,不能自禁地鼻酸目痛,那個負心人,他有沒有這樣思念過她?

一曲唱畢,歌女走過來討賞,胡容箏摸了摸懷中,竟然沒有一文錢,順手摘下腰間的黃金嵌八寶掛件扔在盤中,酒樓上的客人見她出手豪闊,不禁起了一陣騷動。

“客人還想聽什麽歌兒?”那歌女見她如此大方,喜出望外,忙侍立在旁,恭恭敬敬地問道。

窗下,忽然響起了一陣清婉而喜悅的吹打聲,胡容箏扭頭一看,只見無數絳色衣袍的宮中內侍排列整齊,挑著對對紅木箱籠,持著羽扇、儀仗,沿街走去,打頭的禁衛揮起馬鞭,將行人驅趕到一旁。

“這是在忙什麽?”胡容箏納悶地問道,“又不像嫁女,又不像娶媳,看不見花轎,卻又這麽大排場。”

正在謝賞的歌女嫵媚地笑道:“這位北地來的大爺,你來得恰好是時候。皇上的安鹿公主,正要下嫁平北都尉楊白花。安鹿公主是皇上最疼愛的女兒,嫁妝將近千萬,怕一天送不完,先分三天送過去。這已經是第二天,明天晚上,就是安鹿公主大婚的日子,大爺,你看,路兩旁的樹上,都紮滿了紅色彩綢,掛滿了走馬燈,明夜,我們建康城怕比鬧元宵還熱鬧呢!那楊白花一個北魏降將,想不到有這麽大的福氣!”

她只管羨慕地說著,卻不提防胡容箏已經臉上慘白,心中劇痛,眼前發黑,幾乎搖搖欲墜——他真的要娶別的女人為妻了。

樓上,有人竊竊私語道:“那楊白花聽說才貌雙全,不但在北朝得到胡太後的寵愛,如今到了我們南朝,安鹿公主又對她一見鐘情,幾番求著武帝,要賜婚給她……安鹿公主年輕漂亮,聽說還在那胡太後之上,楊白花是哪世裏修來的福緣!”

酒客們都艷羨不已。

只在這一刻,胡容箏才真切地感覺到被拋棄的滋味,呵,那種令人痛苦絕望、自暴自棄的又酸又冷又苦的感覺,始終在她的胸口洶湧,壓也壓不下去,一股腥甜的氣味在她的舌頭上彌漫著。茫然中,胡容箏猛地將一壺滾燙的黃酒舉起,不停氣地仰頭痛飲,淋漓的酒汁順著她的面頰淌落,讓人分不清是酒還是淚。

那歌女看著她的狂態,驚得呆住了。猛然間,歌女一低頭發現,胡容箏伏案噴出一口鮮血,映襯在她的淡綠衣衫上,分外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