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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清涼殿,永遠只點著兩盞紅紗燈籠,這是武泰元年(公元528年)二月,初春的料峭寒風在十畝空蕩蕩的荷池上撞來撞去,風聲淒厲,像極了從前胡容箏與元懌兩人按板而唱的《宛轉歌》,人鬼隔世,胡容箏心下黯然。

元詡大婚已經一個月,按照舊制,明天早晨,胡容箏就不必再去太極殿聽政了。

十三年來,她已習慣了早起,想到明天再也沒有機會上太極殿議決國事,胡容箏有一種極大的失落感。

多少年來,她已經只能在權力中看見自己的價值,失去皇權的她,將是什麽人呢?一個喪夫多年的老婦?一個被天下人嘲罵的蕩婦?一個孤苦伶仃、即將與瑤光寺青燈永伴的苦命女人?

年過半百的小姑姑妙通,現在已是名滿天下的高僧。盡管住得和胡容箏並不遠,妙通也很少與胡容箏過往。她清心寡欲,常常整天不說話,久在紅塵的胡容箏,害怕成為那樣的練行尼。

門外有女官報道:“領軍將軍鄭儼求見太後。”

“宣。”自從聽見他和建德公主私通之事後,胡容箏已經不再召見他了,但這個心情格外失落的夜晚,胡容箏開始思念這個薄情的少年。

陰暗的紗燈下,鄭儼的臉看起來有幾分惶急。

胡容箏癡癡地看著他,想起了許多年前,桂殿那個夜晚,楊白花也曾在燈下來見她,當年的楊白花,是那樣單純明澈,是他讓胡容箏知道了,什麽是兩情相悅的滋味。

“太後陛下……”鄭儼欲言又止,滿臉都是恐懼之色。他素來是個膽大妄為的公子哥兒,是什麽事情讓他驚恐?

“又做了什麽事?”胡容箏有些落寞地問道,今夜,沒有梳妝的她,在鏡中發現了自己的蒼老和醜陋,呵,從前姿容絕世的美人,竟也會有這樣一天。

鄭儼臉色煞白,怔了半天,才膝行到她身邊,低聲說道:“臣……臣……臣已經將藥給了胡皇後。”

“什麽?”胡容箏嚇了一跳,猛然間,她悟出了鄭儼話裏的意思,大驚失色道,“你在說什麽?什麽藥?什麽胡皇後?”

鄭儼見她忽然翻臉,也駭異萬分:“陛下,這事不是陛下默許的麽?臣將精制的滅心蓮毒藥交由胡皇後下在皇上的茶水中,只怕皇上活不過今夜了。”

“朕默許了什麽?”又驚又怕的胡容箏厲聲喝問道,“朕難道默許你去毒死朕唯一的兒子、大魏的天子?”

鄭儼終於看出了她真實的怒意,嚇得抱住胡容箏的膝頭,大哭道:“陛下恕罪!是臣領會錯了,但此刻只怕已經來不及……”

胡容箏奮力推開他,在殿中叫道:“快來人!”

隨著她的叫聲,披頭散發的李嬤嬤推門沖入了殿中,淒厲地哭喊道:“太後陛下!皇上……皇上他忽然重病,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在宮中多年,胡容箏深知滅心蓮的強力效用,兩行清淚沿著她皺紋叢生的面頰淌了下來,淚滴是那樣冰冷而沉重。

她沒有想到,元詡竟會在親政的前夜,被鄭儼和胡皇後合力毒死。

呵,元詡是死在自己母後的手上!

當她默許鄭儼依著前朝文明太後的例子來處置元詡,當她在北宮中說動元詡,用皇女來冒充太子時,殺機,早已經埋下。

當胡容箏匆匆走到顯陽殿時,元詡已經絕氣多時,潘充華眼睛紅腫、面無表情地為元詡更換著衣服。

胡容箏看到,元詡冰冷的胸前,竟然還懸著她在他剛出生時為他掛在胸前的黃金小梳,多少年了,他一直將母後最初的愛意留在心口。

只在一刹那間,一種巨大的悲痛和悔恨襲中了胡容箏,她搖晃了兩下,便扶著元詡的身體,昏倒在地。

殿外,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再次傳來了隱隱的羯鼓聲,鼓聲中,似乎有一個中年男子在沙啞地唱著:

悲且傷,

參差淚成行。

低紅掩翠方無色,

金徵玉軫為誰鏘?

日日等候在太極殿上的群臣,誰都沒能想到,他們終於沒有等來皇上元詡親政的那一天,而是等來了皇上崩殂的噩耗。

可憐的元詡,他這一生,永無機會過問一次大魏的政事,只因為他有一個過於強悍冷漠的母後。

但令太皇太後胡容箏始料不及的是,太子是個女兒身的消息,竟然不脛而走,連洛陽城也傳播得沸沸揚揚,看來,瞞是瞞不下去了。

經歷了許多大事的她,索性把心一橫,在元詡死的當天頒下詔書說:“皇家握歷受圖,年將二百;祖宗累聖,社稷載安。高祖以文思先天,世宗以下武經世,股肱惟良,元首穆穆。及大行在禦,重以寬仁,奉養率由,溫明恭順。朕以寡昧,親臨萬國,識謝塗山,德慚文母。屬妖逆遞興,四郊多故。實望穹靈降祐,麟趾眾繁。自潘充華有孕椒宮,冀誕儲兩,而熊羆無兆,維虺遂彰。於時直以國步未康,假稱統胤,欲以底定物情,系仰宸極。何圖一旦,弓斂莫追,國道中微,大行絕祀。皇曾孫故臨洮王寶暉世子釗,體自高祖,天表卓異,大行平日養愛特深,義齊若子,事符當璧。及翊日弗愈,大漸彌留,乃延入青蒲,受命玉幾。暨陳衣在庭,登策靡及,允膺大寶,即日踐阼。朕是用惶懼忸怩,心焉靡洎。今喪君有君,宗祏惟固,宜崇賞卿士,爰及百辟,凡厥在位,並加陟敘。內外百官文武、督將征人,遭艱解府,普加軍功二階;其禁衛武官,直閣以下直從以上及主帥,可軍功三階;其亡官失爵,聽復封位。謀反大逆削除者,不在斯限。清議禁錮,亦悉蠲除。若二品以上不能自受者,任授兒弟。可班宣遠邇,鹹使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