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SEVENTH BITE

喬安娜慌張得有些不知所措,險些捏碎了手中提桶的把手。她猜唐納德大概是有點記不得她了,畢竟他們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了,而且唐納德也已經到了會逐漸忘事的年齡。

她極緩慢地點了點頭,微弱地應了一聲。

唐納德像是松了口氣般露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眼裏帶著久未與小輩見面的長者慣常會露出的那副欣慰表情。

“抱歉,我的眼睛越來越差了,幾乎都快看不清你的臉了。剛才遠遠地看到一個身影朝這裏走過來,我總覺得是你,不過不敢確定,所以有些畏畏縮縮的。真好,我沒認錯人。”

這話讓喬安娜不由得稍微放松了些,肌肉也好筋骨也好,都不再緊繃如琴弦了。她小心翼翼地擡起眼,瞄了一眼唐納德的眼睛。他的左眼上像是蒙上了一層薄紗,呈一種異樣的灰藍色,像是陰郁的天空。這只左眼很久以前就瞎了。而今僅剩下的右眼也飽受時間蹉跎,渾濁得仿佛堆積滿了死魚與飛鳥的臟汙海水,渙散的目光中看不見任何的聚焦。喬安娜不知道這樣的眼睛能夠捕捉怎樣的景致,不過她能感受到此刻氤氳在這雙殘破雙眼中的喜悅。

“孩子,你長高了不少啊。”

唐納德說這話的語氣,驕傲的仿佛眼前的女孩是他的孩子。

他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腦袋,卻想起兩手上都沾著花泥,臟得很,便垂下了手,不過這並沒有折損他神情中的驕傲。

“你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真好,真好……”

他不停地重復念叨著,喬安娜總覺得下一刻他就要落下淚來了。喬安娜一時有些局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好笑了笑,說道:“見到您我真的很高興。我該把這桶肥料放在哪兒呢?”

唐納德揉了揉鼻子,不小心把手套上的一小塊泥土擦到了鼻翼上。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縫,很費勁地看著,但卻看不太清,只好大致地一指:“放到那顆薔薇下吧。”

喬安娜點點頭,照他說的做了。放下肥料桶,她抽出了一張紙巾,輕輕地把唐納德鼻子上的土擦去,俯身拿起他放在地上的鏟子。

“我來幫您吧,這些活您一個人做太費勁了。”喬安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過我也沒怎麽做過,希望您能在旁邊指導一下我。”

“哦,你可真是個好孩子,太謝謝你了。”

唐納德眼角的皺紋隨著漸濃的笑意而逐漸加深了些,然而看上去倒是更顯得他年輕了。

施肥不是什麽需要高超技術含量的工作,只需要點兩句就足以獨當一面了。喬安娜負責用小鏟子挖出淺坑,唐納德添上肥料,再由喬安娜把土撥回到原處,就算是完成了。他們配合得相當默契,效率倍增。

正掘著土,唐納德忽然問道:“對了,孩子。你現在是留在公爵大人的府上了嗎?”

唐納德一句漫不經心的問話,卻讓喬安娜再度陷入了僵硬。她停下了所有的動作,就連思維也同時停滯了,直直地盯著地面的淺坑,仿佛被扼住了脖頸,而後又被推入了深水,怎麽也無法呼吸了。

從一開始唐納德就沒有問她。關於她變成了吸血鬼的這件事,就連她自己都快要忘記了。如此一提,便啄破了虛假的和平外皮,一切腐爛發臭的現實統統流了出來。

喬安娜掙紮著喘息著,用輕笑掩飾心虛與恐懼,但她的笑聲聽起來卻像是懊惱的哭喪。良久,她才勉強出聲問道:“為……為什麽說這個?”

她的聲音幹澀到了極點,聽上去全然沒有了她熟悉的感覺。

唐納德把一捧肥料填入坑中,沒有察覺到她聲音中的不對勁,只說:“我記得你以前都是月初和月中來的,月末的時候都不在,所以我猜公爵大人是不是讓你住在府上了。”

他一點也沒有提及任何關於她身份的事。當喬安娜看著他的臉時,也看不出任何異樣來。他好像真的沒有看到她赤紅色的眼睛。

難道他的視力已經退化到了不辨色彩的程度了?這也是有可能的。

也是。如果唐納德能夠看出異樣,那麽早就尖叫著逃跑了,不可能還會像現在這般平心靜氣地與她一同為薔薇施肥。

人類會害怕她。喬安娜第一次意識到了這一點。

她用力鏟了幾下,似是要借此發泄些什麽,不過並沒有什麽作用。

唐納德依舊在說著:“不過你能留下多少也算是件好事。別難過,孩子。就當是陪陪我這把老骨頭吧。”

唐納德好像是嗅到了她的悲傷,或者是因為他也明白成為捕食者圈養的食物究竟是多麽痛苦。喬安娜抿了抿唇,悄悄抹了把眼淚。她的內心已千瘡百孔,而唐納德的安慰話語悄然填補著心口的空洞。總有那麽幾個瞬間,喬安娜覺得自己還是個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