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7)(第2/2頁)

那個小女孩兒,也那麽看著他,一雙清澈的眼睛,空洞異常。

她和他第一次見到晚晚時差不多一般大,也有著這麽一雙澄澈空靈的眼睛,狼狽得像只流浪貓,直直望著他,讓人想撿回家養。

他一瞬間忽然莫名地來了些力氣,漸漸地,也能發出聲音了。

他不過是受了槍傷,不至於死,他還挺得住。

他挺得住。

“晚晚,過來。”他啞著聲音,喊她。

晚晚一怔,一看他想翻身起來,趕緊上去扶住他。

她想到他左肩還負了傷,不由地一時又酸了鼻子,忍了忍,還是沒有哭。

他像是棵被攔腰砍倒了的參天大樹,懨懨地就貼過來,一條手臂懶懶地搭在她纖弱的肩膀上,勉強能站穩了,她帶著他向前走了兩步。

他聽到她吸鼻子的聲音,細微到幾不可聞,像只小貓打噴嚏似的。

一聲一聲,撓他的心肺。

他沉而啞的嗓音飄忽而至,“想哭就哭,不好意思啊?”

晚晚有些詫異地擡起頭。

他溫柔地低睨著她,正對著她輕輕地笑。

他受傷了,都不疼嗎?

……為什麽,還在笑?

相貌英朗的男人眉目舒展開,抿著一線皓齒,通透明亮的眸子裏,仿佛盛滿了天空中揉碎了的星星。

他就那麽看著她,滿眼,滿眼,都是皎月般靜謐的冷柔。

好溫柔。

“我、我才不哭……我長大了。”

她被他那目光灼到,搖了搖頭,隨後匆匆低下,心神不寧地扶著他,繼續向前走。

“長高了,”他呵笑一聲,然後問:“哥哥重嗎?”

她又搖頭。

他忽然就不說話了。

她下意識擡頭,借由月光,他與記憶裏相比更為成熟的眉宇輪廓,在她眼前展露無遺。

他凝視她,直直地望入她眼底,那眼神仿佛在說“不許撒謊”。

“……”

她怕他這樣審視的眼神,咬咬唇,看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哼笑著,然後,懶懶地側身過來,絲毫沒想減輕她負擔的意思,頗有點兒無賴地笑起來:“你長大了,所以,該你照顧哥哥了。”

“……”

她低下頭,頓覺自己的呼吸,都隨著他壓過來的力道重了些。

有些喘不上氣了。

他繼續說:“穿過這裏有條公路,我們去那裏攔車。”

又走了一段,他仰著下巴,漸漸能看到遠處一叢明滅不定的燈光了,還能聽到汽車的鳴笛聲。

“馬上能見到人了,就先送你回去吧。你跑丟了,大家肯定都很擔心,一定到處在找你。”

說著,他沉吟了一下,忽地就轉言:“晚晚,不是這個方向。”

“……”

他笑:“你怎麽心不在焉的?”

她小小聲地說:“……我沒有。”

“什麽沒有?”他輕笑,卻沒有責怪她的意思,輕輕拗過她的肩,向另一個方向行進,“那裏。”

她好像,也不覺得他重了。

他們三人便這麽在鄉野小道之間走著,程嘉樹的那輛路虎也沒看到了。

走到公路那邊,站了很久,經過的車沒幾輛。這一片出了名的亂,也沒有人肯停下載他們一程。

他們渾身都是泥,形容狼狽,不被當成鬼都不錯了。

傷口痛感有些麻木,沈知晝沉沉地舒了口氣,拿出別在腰間的槍,順帶著把槍口的泥磕出來,上膛,然後重新別入腰後。

晚晚詫異地看著他流暢地進行完一系列動作。

他覷了她眼,漸漸掩去眼底剛才滑過一瞬的警惕之色,眉眼一揚,“別怕,哥哥保護你。”

她低下頭去。

又等了一陣,黑沉的道路盡頭,陡然而現了兩道光。

車前蓋上印著個大大的紅十字標志,車牌也很熟悉。

她認得那車,是醫療隊的車。

他忽然牽住了她的手。

“……”

他修長的五指,穿過她指縫,將她整個的手掌包裹起來,攥緊了,然後高高地揚起,向那輛車打招呼示意。

“喊啊,晚晚——”

她一怔,還未反應,先是哈丹大聲地喊起來:“停車——這裏!停車——”

他一直揚著她的手,朝那邊大力地揮動。

她擡頭看了看他,順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看到他眼眸亮了一瞬。眼神空曠又遼遠。

不多時,車停在了他們腳旁。

“晚晚!你去哪兒了——”

“這是誰——”

車門一開,許淩薇和幾個熟面孔的叔叔阿姨們擔憂的臉浮現在她的眼前。

倏地,手掌的溫熱抽離。

他放開她,靠在她右耳旁,沉啞而低聲地說:“回去吧,晚晚。”

“……”

然後,他轉身,往夜色更深處,直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