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了半夜的暴雨,終於在隆隆的雷鳴聲中偃旗息鼓。雲朵依舊飽含雨水,但此刻也想喘一口氣,便化作淋漓細雨,綿柔的從空中飄落。

道路泥濘,兩駕馬車匆匆駛過,車輪上卷著泥,噼裏啪啦的打在車轅下方。

連日趕路跋涉,駕車的人也露出疲態,此刻看見前方亭台,心裏不免松了一口氣,對著車廂裏說了一句:“將軍,夫人,臨安府就快到了。”

棉厚的車廂簾子被掀開,一名棕膚中年男子快速打量了一眼。他身姿魁梧,面上的胡茬冒了青,右側臉頰上有道傷疤,由眼角下方貫到脖頸,探進華貴黛色衣領當中,再不得去向。

車廂頗大,鋪陳舒適,他身邊坐著個貴婦,保養得極好,眉目之間還有著少女的神情,一對望山眉如畫含情,此刻微微彎著,有些局促不安的看向中年男子。

“衡郎”,貴婦開口,聲音不自覺地有些顫抖,“是快到了嗎?”

“快了。”被喚作衡郎的中年男子正是當今胤朝的鎮國大將軍,江衡,朝中舉足輕重的武官,身份矜貴。在他身邊的,便是他的元配,衛氏。

衛氏微低下頭,喏喏道:“萬一……萬一她不認我們怎麽辦?這也十五年了,我這個當娘的,卻才知道她。”

胤朝向來重文輕武,江家乃武將世家,江衡自小便在沙場摸爬滾打,十五歲時救駕立功,便是那道在臉上留下的亙久傷疤。之後軍功連連,硬是在朝堂上壓了幾大文官的威風。他聽了此話,眼神也禁不住有些閃爍。但夫人在前,本就難安,他便只好安撫道:“不會。父母之命,她不得不認。”

衛氏搖了搖頭:“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的。我們原本就弄錯了她,她被他人養育十三年,這份恩情豈是說割舍便能割舍的?”

江衡嘆了口氣:“若是她不願同我們歸家,你就能放下這顆心?”

衛氏紅著眼圈,思忖了半晌,搖了搖頭:“我每每想到我們的女兒,原本該是千嬌百寵長大,卻因我一時疏忽流落在外,止不住幹了多少苦活,看了多少眼色,我這顆心,就止不住的痛。”

她擡起頭,神情泫然欲泣:“衡郎,到了那裏,你好好勸勸她,讓她同我們歸家去。她那養父母,我們多給些錢便罷了。什麽都換不來我的乖女兒。”

衛氏自小便是世家嫡女,正如她所說,千嬌百寵長大。嫁於江衡之後,除了華京大亂的那一年,吃了些苦,便是一直和江衡親密無間,蜜裏調油,日子過得舒坦極了。

也就是當年北胡作亂,騎兵驍勇,一路撞豆腐似的闖進關內,眼看著就要打到天子腳下,華京大亂,貴族王公紛紛外逃。

途中衛氏早產,江衡不在身邊,府中侍衛護著她在一處寺廟生產。那寺廟當天恰巧也有一位避難女子生產。衛氏早產,沒什麽準備,那家卻帶了接生婆,便將兩人置於一屋生產,又用一塊大紅布子裁成兩半,當做繈褓,包了兩個新生女童。

逃亡的流民未過多久,也到了這寺廟,混亂當中兩家抱錯了初生兒,各奔東西。而那錯抱的兩個女童,一個成了鎮國大將軍府的嫡女千金,一個流落在臨安府攝下的一個小地方,各過了原本不應屬於她們的十五年。

直到兩個月前,有人給將軍府投了消息,說是當年抱錯,並將衛氏當年放在繈褓中的玉佩一並送了過來,以為佐證。

衛氏原以為那玉佩是慌亂中掉了,誰曾想竟有這麽一出。之後滿心滿意都是自己錯抱的女兒,便央著江衡快快動身前往臨安府。她想著自己女兒如今應長成什麽模樣,什麽秉性;一邊又怕女兒不認自己,心裏忐忑難安。

可江衡久在朝中,深知人皆貪權戀勢,根本就未曾想過這親生女兒會不樂意當鎮國大將軍府的嫡女千金。更何況,明知抱錯,當年為何不說?非得在這女孩兒快及笄的時候,才差人送信來?只怕對方是貪慕虛榮之輩。

這麽想著,他便說道:“我乃禦封的鎮國大將軍,何處比不得她那養父母?怕是身份一明,她便跟著走了。”

衛氏聽他話語之中有些促狹之意,卻想江衡面對親生女兒,也是緊張的,便說道:“這樣也不好,養育之恩豈能說放就放?”

“若她真是如此貪戀富貴之人,便不是我江衡的女兒。”江衡面露不悅。

衛氏嘆了口氣,安撫似的拍了拍江衡的手:“不能,我們的女兒,必然不會這樣。”

說完,兩人皆若有所思。

江衡掀了簾子向外看去,原已經入秋,江南卻依舊望眼得綠,山巒也不似北方那般嶙峋幹戈,在煙雨朦朧當中,顯得清秀雋雅,如同一張張水墨畫鋪於天地之間。

…………

江茗此刻正站在院子裏晨練,雖然已經快正午了,她卻才剛剛起床。稀裏糊塗的自己梳了下頭發,也懶得做發髻,就隨手紮了個馬尾。她算著日子也差不多了,書中所說,江府夫婦就是在老頭子死了之後的一個月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