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到如意居的時候,喬靳整個人都是暈的。一下馬,就忙不叠扶著墻幹嘔了兩聲,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揉碎了,再捏成團,做成餡,放熱湯裏滾了兩圈。

門口有夥計牽馬,殷楚架著喬靳一條胳膊往裏拖,嘴裏還說著:“江湖逢知己,說好不醉不歸,你怎能逃呢?這如意居是華京最好的酒肆,今兒就在這喝,再讓他們請幾個滿盈香的歌姬來伺候著。放心,都記在本王的賬上。你只管喝,喝死了家人我管著。”

喬靳因得了江茗的交代,便任著殷楚將他往裏拉扯。不消片刻,兩人的身影就隱入了如意居門前那塊雲石影壁之後。

殷楚拉著喬靳在如意居裏左晃右拐,最終進了一處寥落竹樓,這才將喬靳放下。

身旁早有小廝夥計置辦好酒席,於晚風樓那般精致的菜肴相比,此處便顯得十分樸素,就連盛裝的碟盤,也都是普通人家的泥土之色。置於周圍裝飾也不似那晚小樓,有浮紗做襯,端的曼妙生姿。

竹樓周圍繞著厚厚的棉布簾子,皆是蒼灰顏色,只為擋風之用。加上竹樓單薄,頗有些山廬茅檐的味道。只待茶半酒滿,與友人相聚,徹夜論道。

殷楚旁若無人的坐下,開口說道:“喬掌櫃比我想象中的,身板要更牢靠些。上次我用馬這般駝人,那人一落地就摔了個跟頭,再也爬不起來,還吐了一地。”

喬靳面色頗苦,搖了搖頭:“喬某曾出海經商,海上顛簸歷練而來。”

殷楚端起酒杯:“方才在晚風樓聽喬掌櫃一席話,殷某深有感觸,特請喬掌櫃來此處喝酒,手段粗暴了些,還請喬掌櫃贖罪。”

喬靳便也端起酒杯,見殷楚一口喝下,皺了下眉頭,便想也一幹為敬。誰知殷楚說道:“喬掌櫃自便就是,我們這兒沒有灌酒的規矩。”說完,他拍了拍手,“方才讓你們去滿盈香請的歌姬呢!”

夥計在簾外候著,聽殷楚這般問,立刻回道:“他們已經去了,估摸著一會兒就到。”

殷楚沖喬靳一笑:“喬掌櫃是從臨安府來,江浙歌姬有名,今日也來看看我們這華京中滿盈香的女子,是否能與之相媲美。”

殷楚寬袍大袖盡顯風流,就算是在喬靳這見多了世面的人眼中,也是一頂一的相貌。只可惜——喬靳腦海中無端端的冒出江茗那三個詞評:裝瘋賣傻,撒潑胡鬧,胡攪蠻纏。喝著酒,突然把桌子掀了,直說那晚風樓沒意思,也沒問自己如何,拖著扔上馬就走,真真是瘋病犯了。

喬靳聞言,連擺了擺手:“與世子喝酒,已是喬某的榮幸,再添那些虛的,無端喧賓奪主了。”

“喬掌櫃說的有理。”殷楚又呼道:“聽見了嗎?!叫她們不用來了!”

喬靳閱人無數,又經商多年,知人一笑一蹙皆有文章。他竟從殷楚臉上看出一分舒了口氣的感覺,知道這昭南王世子並不愛女色,只是想盡地主之誼,拉攏自己罷了。

兩人以酒為佐,以菜為料,閑聊二三,從浙閔人物到華京風情,好似真是路遇知己,相邀盡盞似的。

說著說著,殷楚突然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對喬靳說道:“喬掌櫃可聽聞山西大旱?”

喬靳知道重頭戲來了,提起精神回道:“我在山西也有些生意,確實聽聞山西年景不好。”

殷楚為喬靳滿上一杯酒,眉毛一挑:“喬掌櫃想不想將生意做的更大些?”

喬靳端著那滿盈的酒,燭火搖曳,映在清透的酒面上,好似一輪落日。“請世子指教。”

殷楚再為自己添杯,酒盞拿在手中搖了兩搖,一口喝盡,又將杯盞倒扣於桌面之上:“如今這山西遭旱,朝廷明明撥了糧過去,可民怨依舊。喬掌櫃可知為何?”

喬靳也不接話,只看著殷楚,等他繼續說下去。

“山西的糧倉,就如同這倒扣的酒杯,空的。救命的錢呢?”殷楚又拿來一盞酒杯,倒滿酒,說道:“當然是在這盞酒杯裏了。”

喬靳:“這酒杯是是什麽?”

殷楚嘴角一挑:“等著買田的商戶。”

這政商之間的彎彎繞,喬靳如何不知。但民不言官,他只裝傻,引著殷楚將話說的更通透些:“世子的意思是,朝廷撥下去的糧,進了這些人的口袋?”

殷楚搖頭:“喬掌櫃可不能這麽說,這等中飽私囊、吞占災民的賣命錢,他們豈敢?”

喬靳:“請教世子。”

殷楚:“糧呢,自然還在官員手裏,他們自己也吃不了這麽多。”

喬靳:“那是為何?”

殷楚微微笑道:“山西大旱,百姓遭殃。人要想有口飯吃,活下去,只能賣地。朝廷的糧拖著,一日不到,就死幾個,百姓急了,自然就會賤價賣地換錢,從商戶手裏買糧了。而官員也可從中牟取小利,豈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