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一更)

閩州的夜是鹹腥的, 海水的氣味, 鮮血的氣味,趁著這夜色, 被海風卷去了每一處縫隙。

華京城的夜是甜膩的,盈袖坊燈火通明,鶯聲燕語, 觥籌交錯。聞雲便坐在這花團錦簇之上,懶洋洋的看著下面的盛景。

如今已經是來華京城的第幾個年頭了?聞雲有些記不得了。

從一個孤獨無依的閩州孤女, 到如今華京城首屈一指的盈袖坊鴇母,這其中有多少辛酸多少波折,笑到臉皮子都要笑不動了, 她也不記得了。只覺得累, 連心都要塌下來了。

有個小廳裏傳來幾個男人的對話,她傾耳聽去, 就聽見其中一人說道:“今日來的軍報,江劭在閩州立了大功。他發現甕寇要夜襲寧淶,魏風淩帶著大軍埋伏,一夜就擊沉了二十多艘敵船。這下,江劭可風光了。”

“他?怕是魏風淩念在江家的份兒上,從指頭縫裏給他撒出來的功勞吧?”另一個人笑道,聽那聲音已經有些醉意。

“也是,就他那樣兒那點心思,想他也沒什麽手段。”

“哎喲,真羨慕他有個好爹好祖宗啊, 什麽都不用幹,就有人保駕護航。”那人又說:“他說不準在閩州就一直躲在長樂府的哪個姑娘懷裏,功勞就從天上掉下來,砸到他腦袋上了。”

說完,幾個人一陣大笑。

“甕寇哪兒有那麽厲害?四十多年前不是已經被剿滅過一次了嗎?”有個人問道。

“嗨,四十多年前的事兒誰說的準呢。當時可是江家去閩州蕩寇的,旱鴨子去水戰,還能打個大勝,你敢信?”一人笑道:“指不定就是為了維護這江家世代簪纓的名聲,這才這麽說的。其實這閩州一直都有甕寇作亂,大大小小的吧,哪兒像他們說的那麽緊張,習慣就好。都是去掙功名的,你看那昭南王世子,也往那頭擠。”

聞雲聽了這話,不由得微微的蹙了下眉頭。

這幾個人她自然識得,三衙當中侍衛親兵的,家世也好,但上面都有嫡子長子壓著,整日去宮裏裝模作樣的晃悠一圈,其余時間就三五狐朋狗友聚在一起。他們眼裏,別人的好都是父母給的,自己差就差在怎麽就沒生成嫡子嫡孫呢?

聞雲本是閩州人,據母親說曾經還是個大戶人家,但她一點都沒享受過千金小姐的待遇。

她生下來有記憶以來,就是母親一直笑著接客,不同的男人從她家裏出來進去。但除此之外,母親是個很好的母親,對她很溫柔,從來未有絲毫重言苛責。掙來的銀子也總是用在她身上,將她打扮的漂漂亮亮,還教她讀書識字。

聞雲知道,母親也是沒辦法。若是有法子,誰願意低下頭去做這種事兒呢?

四十多年前的蕩寇大舉入侵閩州,她家就是那時候沒了的,一把火,除了孕中的母親,誰都沒有逃出來。

母親一開始做些手工,縫縫補補掙錢養她,可那時候正是戰亂的時候,誰還有空買東西?一來二去,什麽都沒了。為了活下去,為了讓自己的女兒活下去,母親只能這樣。

那段日子,過得還算平安。聞雲也從來沒有怨恨過母親,責怪過母親。她只厭惡自己,若是沒有自己,母親應當不會這麽辛苦吧。

這世道,就是人吃人的世道。

後來這生活又被殘余的蕩寇給打破了,小小的家,小小的床,上面是被開膛破肚的母親。這是纏繞了聞雲一輩子的噩夢。

如今遠在京城,她聽著閩州如今發生的事情,這噩夢便一次一次的浮上來,像把刀子似的刮在她的心上。

未曾親身經歷的人,永遠不知道那是怎樣的絕望。

聞雲站起身來,轉身走進身後的小屋,那裏面正有個男子在等著她的答復。

外面的聲音還在響著:“你們現在別羨慕江劭,他們江家,哪個有善終的?最後都是一捧黃土,連屍首都找不回來。皇上寵信又如何?你看看咱們現在在京裏說道他,誰護著他?就是條指哪兒咬哪兒的狗罷了!”

聞雲擡頭向男子,方才眼中的那絲猶疑此刻也都消散了,她開口,聲音出乎意料的鎮靜:“聞雲願意。能為名公子出力,為閩州百姓出力,聞雲願意。”

…………

華京城的另外一隅,小小的房間當中,案旁坐了兩個男子,影子斑駁,看不清他們的面龐。

其中一人聲音有些急切,憤怒的說道:“這些日子你都去哪兒了?!當日你是如何答應我的?怎得出了這麽大的差錯?”

另一人的聲音平穩,說起話來陰陽頓挫,帶著些許不自然的口音:“我說過,我來華京城定然是有事,豈能一直在你身旁耽擱?若是你能找到我,他人便也能找到我。”

“可當日你是如何說的?給了我什麽承諾?!”

“承諾?”那人慢悠悠的將這個詞碾碎在唇齒之間。片刻後,他輕聲笑了,一開始只是輕聲的,後來笑聲越來越大,好似要將胸腔震破了似的。“這世上沒有一定會完成的承諾,閩州那麽遠,我如何伸手過去?她沒死,就已經是我的承諾了。更何況,你用何等身份來管我要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