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酒醉微薰, 幕三兩桃面微紅,朦朧著一雙含情目, 讓丫鬟扶下去了。

她到不是醉了, 做了那麽多年紅姑, 別的不說,酒量是有的, 打底二斤燒刀子的量。如今這般做態, 是她天生喝酒上臉, 一口臉就紅, 一壇臉還是那麽紅。

需要讓丫鬟扶著走路,罪魁禍首不是醉酒, 而是她那一雙三寸金蓮。

按大晉律,賤籍女子, 哪怕是舞伎都需裹腳, 除卻男人那點劣根性,覺得把玩著有趣外。余者, 亦是防止伎者逃跑的一種非常有效的手段。

就拿幕三兩來說,她八歲入行院, 那時候腳已經不小了,最起碼比三寸大, 能裹成如今這樣,她是吃足了苦頭的。

四根腳趾齊根打斷,掰至腳心,腳背骨打折, 凸成魚背形,顯圓潤美觀。一層裹腳布,一層碎瓷片……交疊著裹住整個腳,鴇媽媽拿細柳條打腿,強逼著屋裏來回的走。

為的就是去肉熬筋,僅余皮裹骨,顯得小巧好看。

幕三兩還算好的,她八歲入院,歲數到底小,身量未長成,苦是苦,終歸熬過來了,如今還能走路。她是真見過那等犯官家眷,二十多歲徹底成人的女子,諾大的天足生生掰斷,甚至砍斷腳趾,打碎腳背,最後起高熱死了的。

就算熬下來了,那樣的腳走一刻鐘的路就疼的鉆心,多少伎人‘裹’了腳之後,一輩子在沒下過高樓。

進得屋內,幕三兩打發了丫鬟,獨坐在軟羅帳裏,輕輕揉著額心,臉上還帶著些許興奮,顯得紅潤誘人。

“哎,在沒想過,我還能有這一日。”她悠悠嘆了聲,微眯眼睛,嘴角掛著笑。

踢掉繡鞋,她沒顧儀容半橫在塌間,半夢半醉的就想睡下,外間,突然‘叩叩叩’傳來敲門聲。

“誰啊?”幕三兩蹙了蹙柳眉,懶洋洋的問。

“是我,姚千枝。”門外,清朗的女聲傳來。

“哎呦,總兵大人。”幕三兩微疑,連忙起身,顫顫微微來至門邊,忙不叠開門,將姚千枝讓進來,“總兵大人怎麽沒在席間與眾同樂?到奴奴這兒來,是有什麽吩咐?”將姚千枝請到上座,給端了杯香茶,她好奇的問。

“我看你離席了……可是哪裏不舒坦?”姚千枝品了口香茶,放下杯子擡頭看幕三兩。

幕三兩就怔了,“沒,沒有啊?今兒奴奴可高興,沒不舒坦……離席是因為有些醉酒,怕失態呢。”她趕緊解釋。

“此回,謙郡王府能這麽順利的跟喬氏達成共識,我得了這總兵之位,你出力不少,算是有功的。然而論功行賞,我大姐姐得了旺城提督位,黑娃娃獲封千總,苦刺、姜熙各有所職,就連根本沒出力的王花兒,羅英等人都有所提升,只有你,明明立了功……卻寸職未獲,三兩,你心中可有不憤?”姚千枝溫聲,目光和軟的看著幕三兩。

“……沒,沒有啊,奴奴這身份,您不嫌棄,願意蔽護,奴奴已經感恩戴德,能幫上您一星半點兒的忙,奴奴高興還來不及,哪會不憤呢?”幕三兩眨了眨眼,好像沒聽懂姚千枝的意思,怔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大人快別玩笑奴奴了,奴奴這樣人兒,哪能跟大姑娘,姜將軍他們比?奴奴都聽說,苦刺提督在涔豐城剿匪有功,那是甚樣的人?可別跟奴奴擺在一塊兒,萬萬不成的。”

“大人您這麽比,她們會生氣的,在不要提了。”她連連搖手,唇邊掛著抹虛弱的笑。

幕三兩是這麽說的,她心裏便是這麽想的。她是什麽?妓子!哪怕從良了,一日為妓,終生是妓,她個靠討好男人吃飯的,哪比得了姚千蔓她們?

她是腳下的泥,人家是天邊的雲,天差地遠,比她幹凈著呢。

突然間有些自慚形穢,甚至覺得坐在姚千枝身邊,都是染臟了她,幕三兩忍不住瑟縮了下,深深垂下頭,臉色微微變白。

“有什麽不能比的?王花兒、羅英是土匪,苦刺曾是女奴,我和大姑娘流放罪官出身,哪怕是姜熙,他爹亦曾做人家奴……土匪、奴隸、罪犯……哪個比從良妓.子強?大哥不笑話二哥,都差不多了。”姚千枝微微笑著,聲音柔軟,“三兩,英雄不問出處,只要站在高處,你的出身,來歷,所經的磨難不堪,都會成傳奇,有眼光的人自然會贊嘆、敬佩、欣賞。而辱罵你的人,內心不過嫉妒,那樣的罵聲,其實同樣是種另類的‘贊歌’。”

“三兩,你是個有能力的人,完全可以和世間任何一個人比肩,你並不比誰低賤,不需要妄自菲薄。”伸手按住幕三兩的肩膀,姚千枝強迫她擡起頭,一雙形狀漂亮的眼睛深深望著她,“你或許曾經跌落進低谷,但你已經靠著自己的力量爬上來了,就這一點而言,你比任何人都出色。”

姚千枝說的是心理話,她甚至相信,哪怕沒有她,幕三兩僅憑自身,依然會過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