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第2/2頁)

她當時也很難過,但那種難過和現在的難過,不太一樣,要是仔細想,也說不上哪裏不一樣。

“娘是什麽時候不想回去的?”映枝擡起頭,鹿眼裏好像浮動著霧氣,教人看不真切。

“等娘經手的第一個鋪子掙錢時。”李氏露出懷念的微笑,“那時候剛把雜事兒做順手,覺得自己可厲害了。”

映枝垂下眼,她還沒什麽事能做順手的,從學規矩到交朋友到進女學,仿佛她的日子在滑向坡底,滾落山崖,她想抓住什麽東西,卻越陷越深。

“可我,感覺自己什麽都做不順手,雖然我會打獵也會設陷阱,還會叉魚,但是山下又不需要我做這些……”

唯一能做的事,也被蔣翰林拒絕了,甚至連當面告知都沒有。

映枝捂住自己的臉,淚水一滴一滴從指縫中滑出來。

李氏忙安慰道:“枝枝別哭,枝枝已經做得很好了,蔣翰林拒絕了,咱們還不稀罕去幫他呢!”

映枝趴在李氏懷裏。

從前,她每天早上洗漱後煮點魚湯,中午出去打獵,下午采采蘑菇野果,晚上躺在草地裏數星星。秋天備足了幹柴,一整個冬天都不出谷。

而後來,下山是因為師父的遺言,留在京城是為了信物,來國公府也不是自己選的。學規矩、進女學,更是如此。

一切都看似順理成章,她沒有選擇,她不再做選擇。她沒有想做的事,也沒有能做的事。

就好似一只落葉,隨著奔騰的河水流向遠方,完全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斷崖還是湖泊,只能想念從前在枝頭舒展的美好時光。

所以那個一言不合就放箭的岐山姑娘,變成了怕惹麻煩的岐陽鄉君,畏手畏腳,被潑臟水,任人欺辱。

這一瞬間,映枝突然醒悟。

從下山起,她再沒為自己做過什麽。師父給她錦囊,她就依錦囊行事。國公府找到她,她就來認親。子瑕安排她進女學,她就來讀書。蔣翰林婉拒了她,她就要裝作毫不在意地接受。

她把韁繩交給別人操控,還自以為越走越穩,熟不知早就迷失了方向。

她相信家人朋友會給她安排最適合的路,很可惜,這條路上沒有她喜歡的風光。

從今日起,她再也不要做岐陽鄉君,再也不要逆來順受,隨波逐流,任人欺辱!

映枝雙手發抖,從李氏懷中起來,一把抹幹淚水,愣在那裏。

半響,她顫聲道:“娘……我、我可以,出門嗎?”

映枝深吸一口氣,卻越說越堅定,越說越不容置疑。

“娘,我現在就要出門。”她轉頭喊道,“谷雨,備馬!”

李氏一頓,剛要詫異地開口,就看見映枝的臉。

她眉尾挑起,雙目睜大,唇角緊抿,卻像在笑一樣。這是種自己從未見過的神采,好像畫龍點睛的最後一筆,生動得不可思議。

李氏心頭一動,伸手取過一旁的幕蘺,扣在映枝頭上。

“帶上這個。”李氏沒有問映枝要去哪裏,只是催促道,“快去吧。”

*

蔣翰林在蔣夫子的私宅裏留了飯,又跟著蔣夫子去女學收拾修復殘卷的草稿。他公務繁忙,準備還要回翰林院一趟。

蔣夫子坐在書舍裏,有點不甘心道:“阿兄明明知道,為何還要阻攔?”

“阿妹,你太過執著了。”蔣翰林嘆氣:“治學需嚴謹,岐陽鄉君是跟著岐伯,但她畢竟才及笄不久,也沒有什麽修復殘卷的經驗。”

“萬一鄉君說錯了字,會錯了意,你該如何判斷她說得是對是錯?這前兩篇不過短短三十句,此卷有上百句。錯本一旦流傳於世,豈不是辜負了先皇後的一片心血?”

蔣夫子沉默下來。阿兄手中的這些殘卷,其實本來都藏於女學書舍,是先皇後年輕時所收集,專門托付於她。而先皇後一薨,這些書都流到翰林和宮中的藏書閣去了。

宮中的藏書閣不提,翰林院的文人都不怎麽擅長修復殘卷,況且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誰做?大家都上趕著升官發財。

她求過阿兄好幾次,只希望能將殘卷借出來修復,先皇後沒有完成之事,她來完成。

蔣翰林看著他的妹妹,心裏悶悶的。他兩撇胡子微動,最後還是道:“阿妹……你也莫傷心了,等鄉君的學識能和江大姑娘媲美,為兄……就給你剩下全本。”

蔣夫子苦笑一聲,默默點頭。

窗外的梨樹沙沙。

蔣夫子嘆氣道:“那為兄就……先走了。”

他剛要轉身,就聽見屋門咯吱一聲響。

女聲突兀傳來,清脆有力,好似碎玉折冰。

“請等一等!”

來人邁步進門,一把掀起頭上的幕蘺。

薄紗翻飛飄搖,青絲隨風擺動,露出她的一雙眼,亮如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