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冬雪初霽,蕭瑟的風中帶著冷意,連陽光都被吹得暗淡。

一輛馬車駛入勝業坊,繞過主街,停在一座清幽小院的後門外。

門是木門,上頭還貼了半個福字,老舊泛黃,也不知道是哪年留下來的了。

“殿下。”門房半開了門,小聲道。

岑瑜從馬車上下來,一行人腳步整齊,進了別院。

快到書房門口時,寇真疾步上前至岑瑜身後,提醒道:“殿下,您的外氅上沾了些灰,不如交給屬下送去浣洗房。”

岑瑜頓住腳步,玄色的袍角劃出一條圓弧線。

他停在庭前的青石板路上,夾道是幾株老杏樹。

“灰?”岑瑜垂下眼。

太子殿下價值千金的大氅上頭幹幹凈凈,哪曾有灰。

寇真見狀,抱拳的手緊了緊,他拿捏不好殿下的心思。

但殿下今早祭母歸來,在墳前過了一遭,這外氅肯定是不能穿進屋的,免得添上晦氣。

岑瑜不言。

他偏過頭,好似在庭中賞花一般。

可哪裏有花?

冬日的積雪團團累在枝上,猶可將就一下,作春日花開時的光景。

岑瑜解下了大氅。

侍從麻利地遞上新的外披,這一來一去不過就眨眼的功夫。

半響。

寇真恭敬地低著頭,猶豫道:“殿下,請回屋吧。這天兒冷,您最近也操勞,還望殿下以貴體為重。”

他的聲音比落雪還要輕緩,仿佛響一些,就要驚著人般。

岑瑜停頓片刻,回了神,微微頷首。

書房的火墻已經燒了許久,屋裏炎如夏日。

寇真擡過屏風打開窗戶稍稍透氣,又送來些許密令暗折,便退出門外。

屋中靜得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岑瑜坐在案前,一一過目。

裏頭有一折有關他的恩師,也就是前太傅的密信,是昨日送來的。

前太傅投靠了壽王和陳貴妃,現已在大理寺病亡。

岑瑜面無波瀾,提筆在上頭寫了好些字,然後順手放在左側。

屋中燃著蒼炱,焚香的煙細細一縷,帶著沉靜的苦味。

岑瑜揉了揉額角,擡起頭。

他直直看過去,能見那半開的窗扉,外頭杏樹上的積雪被風吹著,打著圈落在地上。

杏花如雪,雪如杏花。岑瑜看著雪,便想起花盛開時的模樣。

他年少時的模樣。

那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了,或許是十年,或許是十二年。一年年過去,他也不再勉強自己記住。

那年母後帶他去清遠觀拜見觀主,回來時便在此落腳。春日裏杏花開得極好,他站在花樹下,看見書房裏有個藍衣的太監在與母後稟報,聲音透過這扇窗,傳到他的耳朵裏。

“娘娘。”那太監艱難道,“陳貴妃……誕下了龍子。”

她的母後靜默片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話:

“好,本宮知曉了。”

從那時起,他就注意到母後總是害病。

也或許是他從前未放在心上過,還以為每逢冬天,周遭的人都會害一場風寒。

父皇看見那孩子,龍顏大悅,即刻便賜名岑璟,封了壽王。

壽王岑璟打小就生得好看,岑瑜雖然不喜歡陳貴妃,卻很喜歡這個長得跟妹妹似的弟弟。

而岑璟,一度也很喜歡跟在岑瑜後面叫皇兄。

只可惜,岑璟長大了一點,變成壽王殿下,就明白叫皇兄是不夠的,應該成為皇兄那樣的人。

岑瑜第一次指點小壽王讀書,一句“之乎者也”都沒說完,外頭進來那個眼熟的藍衣太監。撲通跪地,帶來另一個消息。

“皇後薨了。”

後來岑瑜才明白,那些總是會害病的,除了漸漸長大的孩子,還有漸漸消逝的人。

父皇第一次落淚,然後飲了許多酒,當晚宿在了禦書房,還拉著一個宮女。

朝臣們有時會上奏提議繼後的事,父皇卻力排眾議,昭告天下。

只要他還在坐在龍椅上一日,大梁朝就只能有一位皇後,一位太子。

當年一同打天下的老臣們激動得淚流滿面,尤其是岑瑜的恩師,趙太傅。

太傅拍著他的肩,語中皆是勸慰與鼓勵。還許諾他,要帶他去一直想念的邯鄲學宮的遺址見識一番。

然而,他沒能見識到學宮遺址,他見識到東宮的一場大火。

火勢洶湧。

倉皇欲逃出宮殿時,他看見了太傅的背影。

濃煙滾滾中他大聲呼救,太傅的腳步停頓一瞬,然後匆忙走開。太傅身邊一名禁宮侍衛上前,抽出了腰間的長刀。

火光灼灼,刀光森森。

那個藍衣太監舍身救了他。

東宮裏的奇門宮道是唯一沒有被火舌吞沒的地方,少年的岑瑜在露重風寒的角落裏躲了一夜。

初春的夜裏總是很冷,比冬天還冷。

那個春天的岑瑜從宮中出來,來到別院裏,將母親傳給他的遺言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