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一腔孤勇

庾遙自小最是重情重義,眼看如今的困局已然分外難解,唯有出此下策。即使幼薇不情願,也只能無奈逼迫於她。

“你不要哭,沒有用的。你從今以後都不要哭。眼淚是流給關心自己的人看的,以後我看不到了,溫蒼也看不到了,你的親人朋友都不在此地,外面虎狼環伺,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你必須從此刻開始堅強起來。”

幼薇嗚咽道:“我……我不行的!”

庾遙盯著她的淚眼,一字一頓地道:“你沒有別的選擇。”

幼薇心中頓失支撐,哭得更厲害了。

庾遙扳住她的肩膀,說道:“這些日子以來,我看得出你是一個聰慧靈秀、心地單純的姑娘,你原本應該有一份安寧的人生。你走吧,忘了皇宮,忘了我和溫蒼,忘了永安。這裏的渾水你趟不起。”

令庾遙頗為意外的是,幼薇突然漸漸停止了抽泣,原本顫抖不已的肩膀也鎮定下來。

庾遙不由得松了手,看著幼薇緩緩地擡起頭來。

眼淚沖散了脂粉,隱隱露出原屬於永安長公主的冰肌雪膚。

幼薇看著庾遙的眼睛,堅定而決絕。

“我一定要把你們救出去,如若不能,大不了便是我們三人一齊葬身在這裏。原本當初在玲瓏山莊我們便是活不了的,若不是你識破了他們設的局,溫蒼為人厚道一直相幫,我此時此刻都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裏了!”

庾遙急道:“不要胡說!難道我們兩個大男人自身難保還拖累著你一個小姑娘?此刻你要想脫身還有一線生機,若是還想著救我們,便會中了對頭人的圈套了。無論是我,還是溫蒼,其實若想拼個魚死網破,殺將出去,也不能不是脫身。等到萬不得已之時,我們自然走得掉,你在反而不妙。”

幼薇正色道:“若是能夠拼殺出去,你一早就不會束手就擒!我不是不知你在意的是名節,是清白,是庾家世代相傳的忠信仁義和你們為之披肝瀝膽的朝廷法度!如果不能洗脫冤屈,你寧願被判斬首也不會自己逃出去,是不是?”

言語犀利,如同雷擊,劈中了庾遙的內心深處。

遙想當年南朝梁國時庾氏先祖庾信詩文雙絕,好一個錦繡精華堆砌起來的人物!可是他在朝為官之際悲慘地遭遇到了大將軍侯景的叛亂。侯景這個亂臣賊子深受皇恩不思報效,卻妄圖取而代之。一時間江南京華之地血流成河,哀聲震天。當時身任建康令的庾信受命於梁帝蕭綱,率領宮中文武百官千余人在朱雀航北紮營,因不忍眾人一同葬身逆賊之手,在侯景亂軍殺到之前匆忙率軍撤離。後來梁元帝蕭繹即位,庾信奉命出使大魏,卻被扣留在長安,眼睜睜地看著大魏攻克江陵,殺了梁元帝。此後半生,庾信都羈留在北朝不能回歸江南。雖然深受北朝歷任皇帝愛重,與眾多皇親國戚、達官貴人傾心相交,但是他一直對自己當年面對侯景叛軍時表現出的膽怯懦弱無法釋懷,一直認為自己早應該死在梁國,死在亂軍之中,死在鐵蹄之下,也好過在他鄉虛耗半生。即便沒有人責怪過他,沒有人忍心他那樣一個集鐘靈毓秀和天地精華於一身的人以平凡的肉身去抵抗喪心病狂的鐵蹄,他仍然將那一次的逃離視為畢生的恥辱。從此庾信便傳下家訓,庾家後人若是日後再遭逢亂世,寧可拼盡此身,殉道殉國,也決不能苟活人世,失去忠義。

先祖的訓示在上,庾遙無言以對。

幼薇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去,留下庾遙一人怔在原地。

黎將軍見公主出門,連忙迎了上去。

幼薇道:“駙馬在此地還請黎將軍多多照應。”

黎將軍道:“公主言重了,駙馬出身勛爵官宦世家,又是皇親國戚,即便有嫌疑也不能與平民百姓一概而論,末將心中有數。”

幼薇道:“煩請黎將軍隨本宮去邢州城大牢走一趟吧,本宮要去見一見溫公子。”

黎將軍勸阻道:“長公主殿下不可啊,溫公子不同於庾駙馬,這邢州城大牢也不比府衙,即便外面是艷陽高照,那牢裏也仍舊陰森潮濕,長公主殿下金尊玉貴,怎麽能去那種地方?若是讓皇上知道了,那末將難保不被追究罪責,求長公主殿下憐憫末將,莫要為難。”

這黎鐘話語中雖然說的是懼怕長公主去大牢裏傷了身體,其實他話裏的重點在於“溫公子不同於庾駙馬”這一句。庾遙與永安長公主有夫妻之名,如今駙馬被軟禁,長公主與駙馬相見片刻理所當然。可是溫蒼乃是外人,又是男子,永安長公主若是去大牢與他相見,傳出去恐怕會惹人議論,到時候皇上也必定會怪罪下來。九五至尊雷霆震怒,可不是他黎鐘能擔得起的。

幼薇聽出了他話裏話外的意思,轉念一想,也罷,若是上蒼垂憐,能夠得到一線生機,那日後還有相聚之日,若是自己無能,不但不能救他們出來,不久後也要遭毒手,那又何必見這一面,徒增瓜葛,徒惹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