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秦王番外:水中月(下)

皇帝說完這句話,又靜了很長一段時間。

舞者咬牙跪著,一動不敢動,甚至皇帝伸手擡起她的臉時,都只是像個木偶娃娃一樣,被動地仰視過去。這次皇帝臉上的表情不再恐怖,倒像個弄丟了心愛之物的小孩子,小聲又茫然無措地說:

“可是我殺了她。”

*

公子扶蘇踏著大雪來到了蘭池宮, 他之前被皇帝派遣去丞相那裏熟悉档案戶籍,多日不被召見,今日被召來蘭池宮,略有些許忐忑。

他在大雪中還是想起了這幾日見過的卷宗,重重疊疊的簡牘包羅了天下的命脈,他自然明白這是皇帝給他透底, 讓他對大秦的具體情況有個概念。

重重疊疊的簡牘, 這些竹木制成的典籍記下了大秦的每一個子民, 記下了他們的來處與歸途, 記下他們的生平,記下他們的死亡。不管是渭水邊的農夫,還是北境的士卒, 是進學的士子, 還是破敗的貴族,所有大秦的子民都在那些簡牘上享有一席之地。

或許他們已經變成了一抔戰亂馬蹄之下的黃土,或許他們已經長眠在雲夢澤的地下, 但是他們的名字和生平卻永遠地留在了簡牘中。

除了一個人。

皇帝尊崇《商君書》,曾多次提到《尚書》中的一句話“唯殷先人,有冊有典, 殷革夏命”,來佐證這樣密布繁復的戶籍制度的必要性。

皇帝希望知道一切,希望能掌控一切。

但是只有一個人,他非但不希望案卷典籍清清楚楚地記載下來,還極力刪去關於她的一切痕跡。

“見過公子。”蘭池宮前的內侍給他行禮, 態度謙恭:“陛下讓公子來了就直接進去。”

公子扶蘇點了點頭,他依舊如少年時那樣穿著一身黑衣,在寒風與雪花的吹拂下,黑色袍服飛揚,顯得他整個人非常精神。

還沒往裏走,就看見有個女子低著頭,被內侍送出來。

一般而言,公子扶蘇是不會幹涉皇帝的後宮的,遇見皇帝近期寵幸的女子也只是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但這一天,他不知怎地多看了一眼,可能是因為那個人身上穿的月白色曲裾實在眼熟,眼熟到令人眼熱的地步。

“等一下。”他突兀地出聲叫住正往外走的內侍。

皇帝的內侍們向來知道公子扶蘇性格溫和,也不憚於在能討好他的地方下功夫,只是這次他們完全不敢,甚至怕公子扶蘇說出些什麽可能僭越的話,那個內侍立刻開口介紹了:

“見過公子,這是陛下昨夜新召幸的後妃,原是楚地進獻的舞者。”

穿著月白色袍服的女子怯生生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她兩頰有很明顯的掐痕,表情有些恍惚,似是驚恐害怕。

公子扶蘇又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終於收斂心神,表情沒什麽變化,答了句:“知道了。”

皇帝高束著冠冕,有些花白的長發全都一絲不苟地束起來,但不知是不是因為殿內熏著暖香,他的眉眼不如平日在朝宮上那樣淩厲肅殺,見他進來了,甚至沒有急著問起先前布置給他的事情。

“看這個。”皇帝興致勃勃地扔給他一卷《商君書》。

公子扶蘇一邊小心地揣度皇帝的意思一邊細細地翻看起來。

也不能怪他那麽防備,始皇陛下這兩年愈發地失了克制,繁重的工作、儒生對他的詆毀、妄想長生的失敗、術人方士的嘲笑、六國舊民的抗拒……甚至還有扶蘇這個長子與他施政觀念的違背,這一切都變成了皇帝頭上的白發。

而這些白發具體表現出來,就是大起工程、濫用民力、剛愎自用、殘酷冷血。

扶蘇終於翻到了最後,看見了那個小小的、稚嫩的“喏”字。

皇帝難得毫無掛礙地笑了起來,說:“你還記不記得,這是你小時候寫的……這麽多年你也沒什麽變化,從小就喜歡穿黑色,好在現在字寫得好多了,不然可要叫人笑話……”

他不是喜歡穿黑色,是母親說他穿黑色好看。

公子扶蘇覺得自己的血一點點涼下去了,甚至比剛才冒著風雪一路走來更冷。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毫無溫度地響起:“陛下記錯了,這不是臣的字跡,這是母親寫的。”

他不能稱自己的生母為“母後”,因為秦王當年賜死自己的王後時,褫奪了她的所有封號、所有榮譽。

殿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扶蘇一字一句地說:“母親當年寫不慣秦國的隸書小篆,一直在練習,所以顯得稚嫩,陛下見笑了。”

他俯身下去,跪得更低一點:“陛下萬年,把這卷簡牘賜給臣吧。”

秦王褫奪了王後所有的封號,毀去了她存在過的一切痕跡,什麽都沒有留下來。

只有這一個小小的“喏”字。

只是看見這個字,就好像看見穿著月白色袍服的女子,長發細腰,唇瓣不著胭脂,是近似透明的水色,笑嘻嘻地摸他的頭:“喏,我會好好吃飯的,我們扶蘇也要好好念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