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七月初的這一天,位於香港半山中環的一間女子中學內,一改平日幽靜,十分熱鬧。

這是一間由英國教會在幾年前創辦的女校,生源多來自定居於此的西方人和那些同意將女兒送來接受最新教育的開明本地家庭。今年的夏季學期就要結束了,今天就是放假的日子,接下來,將會有一個長達兩個月的悠長假期。

校園裏花木蔥郁,不時有雀鳥和松鼠出沒。穿著校服十四五歲的女學生們開完了結業會,解散後還不肯離去,穿梭在校園裏,相互告別,仿佛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鳥,到處洋溢著快樂的青春氣息。

因女校嚴禁男子入內,故今天來接人的男性,統統被無情地擋在了外頭。

校門外等著的許多人裏,就有白家來的劉廣。

劉廣是個中年人,精明而能幹,是白家的得力助手。他本是被白成山從古城派至廣州接小姐的,並沒打算來香港,因小姐先前曾與鏡堂少爺講好,等女校放假,她自己會搭船回來,毋須他們去接——這一點,她曾再三強調。

鏡堂少爺知道小姐的脾氣,強行去香港接,反恐惹她不開心,當時也同意了。但前些日,大約是被少奶奶提點了幾句,唯恐小姐臨時又變,依舊不肯回來,為了穩妥起見,這才改了主意,讓之前曾隨他去過香港探望小姐的自己領著新找來的這個司機一道再去——不管小姐高不高興,到了放假那一天,截在校門外,把人穩穩妥妥地接到手帶回去要緊。

劉廣等在校門外搭出來的一處遮陰亭下,邊上是另幾個西裝革履,看起來有些身份的斯文人。他已翹首等待了半天,卻始終不見小姐出來,不禁有些焦急起來,但想到少爺安排在這裏看顧的人說,小姐前兩日確實已經訂購了今天回廣州的船票,便又稍稍放下了些心。

雖然這裏曬不到太陽,但還是熱。他抖了抖黏在身上的綢紡長衫,擦去腦門上冒出來的一層汗,轉頭看了眼身後不遠之外,那個和自己同來的聶姓年輕人。

校門外除了自己站的這地,再沒有別的遮陰處了,而這年輕人隨自己等在這裏,獨自停在路邊,背上的衣裳早被汗水打濕緊緊貼肉,他卻依然站得筆直,雙目平視著前方。

仿佛從到了後,他就是這個姿勢,在白花花的日頭下,已經站了快一個時辰。

從廣州坐船來的時候,劉廣不小心吃壞肚子,上吐下瀉。看不出來,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竟十分細心,不但給他請了西醫,還把他照顧得很好。現在見他這樣在日頭下曬著,心裏有點過意不去,於是叫了他一聲,讓他過來,站自己邊上等。

聶載沉笑了笑:“多謝劉叔,我不熱。”

劉廣見他不來,只得作罷,又擦了擦汗,扭頭朝裏再次張望,忽然眼睛一亮,高興地道:“出來了!出來了!小姐出來了!”

聶載沉循著劉廣所指的方向,望了過去。

校園的蔭道上,由遠及近,走來了一個年輕女孩兒的身影。

雖然距離還遠,但聶載沉的目力好,依然能辨。

女孩兒看起來和自己相仿的年紀,個頭卻只觸他下巴的樣子,一張素面,長發垂胸,梳成時下城裏常見的國人未婚女子的辮,身穿一件普通的淺藍色中式衫裙,手中提了一只看起來仿佛帶些分量的大箱子。

他略感意外。以為白家小姐是摩登的裝束,沒想到如此樸素的樣子。

她漸漸近了,在校門附近停了下來,和幾個遇見她奔過來道別的女學生說著話。

烈日兇猛,正毫不留情地在他的頭頂上吱吱地烤炙著,但從不遠之外那片樹蔭的縫隙間撒下來,撒到她的身上,卻就變了,變成了晶瑩的點點細碎寶石,閃在她帶笑的面靨之上,明亮得有些耀目。

聶載沉的目光略略一定,隨即轉頭,挪開了視線。

……

白錦繡和校長卡登小姐道別後,回宿舍收拾了箱子,拿了之前預定好的船票出校。

同在香港的一個好友,前兩天就見面話別過了。這是去年從歐洲回來後,她第一次回家。

知道躲不過去的。更不可能因為避婚,一輩子都不回。

她已經決定了,與其這樣拖著,不如回去,想個法子徹底解決。

何況,她真的有點想念老父親了。小的時候,油燈的昏黃光中,父親一手噼裏啪啦打算盤,一手抱著不肯去睡非要賴坐在他膝上的自己的一幕,至今想起,心裏還覺溫暖。

“放假在家也不能偷懶呢。要畫完十幅寫生,回來我要檢查的。”

“記住了。白小姐假期安樂。”

女孩子們咯咯地笑,和白錦繡揮手道別。

白錦繡臉上帶笑,目送她們離去。

“小姐!小姐!”

白錦繡看了過去,一怔。

“劉叔!”她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