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兩位晚來客

沈韶光請柳豐坐在單張小食案前,自己坐在對面,又讓阿圓奉上酪漿。

柳豐看沈韶光一眼,面色微紅,轉而盯著桌案上的木紋,“不知小娘子要與某說什麽?”

“郎君可知道兒的身世?”沈韶光溫聲問道。

“聽光明庵的凈清師父說過。”

沈韶光點點頭,可以想象凈清說的是什麽,“洛下沈氏淑女”“雖家道中落,被迫做些小營生,但熟讀詩書,見識廣博”,乃至於“賢順淑德”、“ 溫良恭儉”之類的誇贊可能也不要錢地奉上——凈清是個善心人,一定覺得自己若能找個柳豐這樣的郎君,免除街頭操勞之苦,是件幸事,故而多有美言。

“兒只是借住在光明庵,有些事,凈清師父並不知情。”沈韶光微笑著與他解釋。

“兒出身洛下沈氏,是今年春放出的掖庭宮人。”

柳豐猛地擡頭,世家大族女兒,進宮多為妃嬪,鮮少有當宮女的,除非家人獲罪,被沒入掖庭。沈小娘子能被放出來,顯然不是妃嬪,那就只能是……

知道他聽懂了自己的意思,人家給自己尊重,當然不能讓人有“嫌貧愛富”“ 出爾反爾”之嫌,這婚姻不成的表面借口沈韶光已經找好:“兒如今無意於婚姻,只想著安身立命,賺錢養家,買房置地,烹雞宰鴨……”說到後面就有了玩笑的性質,沈韶光自己先笑了。

柳豐也微微笑了。

“是某唐突了。”沉默了一會兒,柳豐站起來對沈韶光叉手一揖。

沈韶光也站起來,正正經經地回了個福禮,微笑道,“是兒的榮幸。”

柳豐舔舔嘴唇,想說什麽,終究沒說,低著頭走出去。

沒想到在門口遇到上司林少尹,這是來吃飯?

柳豐對林晏行禮。

林晏點點頭,走進店去。

“客人要吃點什麽?莫如煮碗雞湯馎饦吧?再配點涼拌胡瓜和蝦醬炒雞子?”

“好。”

隱隱聽到沈小娘子報菜名還有上司一向言簡意賅的“好”字,柳豐覺得自己是想多了,沈小娘子和林少尹……不可能。

柳豐猜,林少尹估計是被鴻臚寺卿張公折磨到晚上,犯夜禁回來,晚間想必沒吃好,這會子出來墊補點小食。

最近外藩使團紮堆兒來朝,雖然接待的主要是鴻臚寺,但其中有不少事情都要京兆配合,京兆負責的人便是林少尹。

兩司常打交道,柳豐對鴻臚寺卿也略有了解。這位張公最是細致講究的人,便是兩匹車駕的事,也要“再商討商討”,然後便是“《禮》雲……漢朝的時候……本朝太宗時……高宗時……玄宗時……”真是讓人頭痛欲裂。

今天頭午去找林少尹簽批文書,他便不在,說是去了鴻臚寺……柳豐有點同情起這位年輕上司來,官高爵顯有官高爵顯的麻煩。

沈韶光有點無奈,這位怎麽老是這個點兒來吃飯啊?吃的都賣完了好嗎?

只能有什麽給做點什麽,壇子雞的雞賣沒了,還剩了些雞湯,揪點面片兒、放點青菜,煮碗雞湯馎饦吧。拿根黃瓜削皮兒,啪啪地拍了,放蒜末清醬汁麻油涼拌;再兩個雞子、一綹韭菜、一勺蝦醬,爆鍋炒一炒,都是快手菜,一會兒就得。

砧板切菜聲,油鍋刺啦聲,雖因店裏做了改造,看不見櫥間的情況,便只這聲音就是滿滿的人間煙火氣兒。

林晏扭回頭來,目光放在墻壁一幅圖上,黛山隱隱,一彎流水,半椽茅屋,屋門旁插酒幌,酒幌下坐著一個童子,在剝蓮蓬。不設色,只用水墨勾勒暈染,畫兒畫得不算多麽高明,但自有股子靈動恬淡。雖無題無跋無章子,林晏也知道,這是店主人自己畫的。

林晏突然想起那日在宮門口的事。

那天朝上議的是抗旱各項舉措,下了朝,便順便去安福門看看,疏散宮女的事情雖小,卻是抗旱德政,莫要出了紕漏才好。

遠遠的便看見一群哭天抹淚的年老宮娥中一個笑吟吟的年輕小娘子。

當今聖人還不到而立之年,又沒立後,便是高位嬪妃也不多,按說正是宮人們……

她卻一臉飛出牢籠的鮮活勁兒,怎麽說的?“病弱”……想也知道不是被排擠走的,而是自己立意求去,說不得還使了多少手段錢財。當時被這股子鮮活勁兒感染,一時心軟,便放了她一馬。

她出來,也一直鮮活著,帶著股子高門子弟身上少有的“野氣兒”,就像春天的草,讓人有點兒想看她到底能蔓延成什麽樣。

從宮裏出來,就奔了這春韭黃粱、茅屋小店,有趣味兒嗎?林晏目光掃過小小的店面,又看了那幅畫一眼,倒也確實有些趣味兒。

大約每個居廟堂之高的都有個隱士夢,就如同每個在野的,都有個權柄夢一樣。林晏確實有兩分被畫兒裏的隱逸味兒打動,但沈氏一個小娘子……想及剛才柳錄事沒精打采的樣子,還有之前他寧可餓著也要買沈氏煎餅的事,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