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09】

山譜是歷代山鬼探山所繪, 包括山形、山勢及山內詭譎處,備注極為詳盡,由於“山譜不離山”, 所以都收藏於各地,並沒有歸總到山桂齋。

孟勁松前兩天, 就已經把湘西的山譜調來了雲夢峰, 單獨鎖存在客房裏, 聽說她要看, 趕緊吩咐柳冠國帶人進屋張掛。

辛辭住孟千姿斜對面, 聽到動靜, 探身出來張望,就見柳冠國和邱棟兩個,正一趟趟地從盡頭處的一間客房往孟千姿房間搬運卷軸。

湊近去看,才發現不是卷軸, 而是類似收藏書畫的那種卷筒, 也不知道是什麽草藤編制, 味道怪異, 但帶中藥氣, 多半是為了驅蟲防蠹,筒蓋上都貼了標記,諸如“經叁緯貳”、“經陸緯捌”之類的。

及至卷筒打開,裏頭抽出的, 都是一張張硝制好的獸皮,呈老牛皮色, 正反兩面塗覆不明油層,使得紙面呈磨砂質感,上頭布滿極細的墨筆勾痕。

柳冠國帶著邱棟,挪桌移凳,先空出一面大墻,然後膠粘釘鑿,將獸皮依著次序塊塊拼接起來,辛辭這才恍悟筒蓋上的標記都是兩點定位的,經是豎,緯是橫,這圖幅極大,待得拼好,一整面墻幾乎都被覆滿了——其上山形水勢,道路村寨,栩栩如生,歷歷在目。

不過中國古法繪圖,類似作戰沙盤,看上去真像是在看“畫”,比如有些山頭,還繪了黛黛青松,辛辭湊近孟千姿,壓低聲音:“其實何苦看這個,還費事,你搞個谷歌地圖,那都是衛星拍的,隨用隨看。”

沒想到柳冠國耳朵賊靈:“我曉得你說的那種,什麽谷歌地圖百度地圖,那都是畫皮,咱們山譜,才是畫骨的。”

辛辭客氣地笑笑,心裏白眼翻得飛起:當他看不懂嗎,這一目了然的,扯什麽畫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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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停當之後,孟千姿支走旁人,只示意孟勁松留下。

孟勁松心裏明鏡似的,不等她吩咐,就開了山鬼籮筐,取了個約一拃高的小銅人出來,這銅人面容猙獰醜陋,堪比野鬼,雙手正狂躁地抓撓頭頂——孟勁松捏住它腦頂發髻輕輕一旋,就轉下了半個腦袋。

原來這銅人中空,截面細扁,頗似一只人眼,裏頭灌滿業已凝結的黑色油脂,中央露了截鮮紅色的燈芯端頭,卻是個制作精巧的燭台,這燭台自帶火鐮,只要拽住銅人的一只腳往外猛抽出,然後輕輕一吹,就會起火頭,跟擦燃的火柴同理。

做完這些,孟勁松退到墻邊,伸手撳滅了燈。

室內一片漆黑,只聽到孟千姿走動時發出的窸窣聲,過了會,就聽“哧拉”一聲,火鐮帶出橙紅色火頭,只轉瞬功夫,焰頭點起。

這燭焰相當詭艷妖異,燭芯處魚肚白,往外漸作絳紫、冷紫,連帶得周圍的油脂都瑩然生光,黑暗中,很像驟然睜開了一只眼睛,這是專用來看山譜的“認譜火眼”。

孟千姿擎著火眼湊近山譜,說來也怪,但凡那光映照處,皮面上就出現如血絲般蔓延伸展的線條,或為注解,或為勾畫,這才是探山的真正所得,譜中有譜,畫裏藏畫。

她招呼孟勁松:“你過來看。”

孟勁松近前時,恰看到火眼焰頭斜帶,皮面上蜿蜒而出一條曲折邊墻,這是苗疆邊墻,又叫南長城——明朝時,苗民不服朝廷管制,為了杜絕邊患,駐軍陸續修建起近四百裏的邊墻,把生苗熟苗隔開,認為邊墻之外盡是“化外之民”,還嚴令“苗不出境、漢不入峒”。

孟勁松說了句:“還有一道小邊墻吧?”

孟千姿點頭:“沒錯。”

她把火眼上移,皮面上果然又現出斷斷續續的一道。

世人大多知道苗疆邊墻,即大邊墻,小邊墻卻一直罕有人知。

原來,當初駐軍怕生苗作亂,苗人卻也怕駐軍來犯,他們雖沒那個人力財力修長城,但生苗中,多有巫儺之士,善蠱運符、懂生克制化之道——他們依托地勢、山形、天險,設置了許多詭秘機關、奪命陷阱,呈線狀零落散布,不是邊墻,勝似邊墻,俗稱小邊墻。

不過邊軍對生苗其實很是忌憚,避之唯恐不及、哪還會興起去征服這種多毒蟲瘴氣的窮山絕地啊,久而久之,小邊墻也就漸漸被遺忘了。

火眼移過大小邊墻,繼續往內,停在一大片參天聳立的峰林石柱間。

這是張家界典型的石英砂巖峰林地貌:一根根斧鑿刀劈般棱角平直的高大石柱,錯落聳峙於偌大峽谷之內,林深藤密,郁郁蔥蔥——據說億萬年前,這兒是一片古海洋,歷經數次地殼變遷、風化、水蝕,方才成就出這種世所罕見的地貌,美國導演詹姆斯.卡梅隆執導的史上最賣座影片《阿凡達》中,懸浮山的造型即是脫胎於此。

平心而論,有著“奇峰三千、秀水八百”之稱的大武陵源,比起黃山來並不輸什麽,沒能在徐霞客那兒排上號、抱憾退出中華名山位次之爭,還真不能賴它——徐霞客沒到過張家界,他每至一處,記下的多半是遊記,但涉及湘地,寫的是《湘江遇盜日記》,當時泊船過夜,遇到明火執仗的強人揮刀亂砍,迫不得己跳水逃生,窘迫到只剩一件及腰的裏衣,要朝舟子借破布遮羞,大冬天“曉風砭骨,砂礫裂足”,料想也沒那玩興去品山論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