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09】

深夜是聽故事的好時光, 而江煉,又恰是講故事的好手。

這個故事與他相關, 他不需要刻意煽情, 自然傾注進情感,知道在哪裏輕帶、在哪裏又該頓挫, 他的聲音原本該是清朗的,但在講述的時候, 一再低沉, 近乎厚重。

孟千姿起初只是姑妄聽之,慢慢地,就被他給帶進去了,那感覺,有點像濃重的夜色裏浮動著一根悵然的聲線, 而她攀抓著這根線,跟上了它的節奏,一並起落。

她問了句:“所以,是治病的那個藥方?”

江煉點頭:“現在想想, 那個女人,至死都在往我幹爺藏身的方向攀爬,拼盡最後的力氣說出那句話,不可能只是交代什麽金銀財物。”

她想告訴他一個只有況家人自己知道的、跟女兒的生死息息相關的秘密,只可惜, 寥寥數字,當時的黃同勝實在領會不了。

直到況家兩代女人以同樣慘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 他才從這共性中看出一些端倪來:這個家族裏的女人,或者說這個家族裏的人,似乎生來就身患某種絕症,這病會在成年之後的某一天突然發作,但沒關系,他們有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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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同勝拼命地去回憶,但一來時間已過去太久,他也已經太老,很多事都記不清了;二來那一晚上,他極度驚惶,對除了那女人之外的場景,幾乎沒留下什麽印象。

他只記得,況家的馱隊聲勢很大,男女老少足有二十多口,舉家逃難,家私確實很多,那一匹又一匹的馱馬背上,堆負著的,都是大木箱子,三四十口絕對是有的。

所以,到底是哪一口箱子裏,藏著藥方呢?那些箱子,最終又去了哪兒呢?

絞盡腦汁,搜索枯腸,況同勝終於找到了一個切入點:提燈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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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千姿聽明白了:“況同勝是想通過蜃景,重現那一晚的場景,從那些場景中去找線索?”

江煉沒說話,他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不認同:最初聽幹爺提起這個想法時,他的反應也跟她差不多,甚至更激烈。

孟千姿覺得可笑:“就算讓他把那一晚的場景重新看一遍,又能有什麽用?”

劫道的土匪,殺了人,搶了財物,必然一走了之,你把這場面看再多遍,也不可能看得出藥方來啊。

江煉沉默了一下:“那個女人死了之後,我幹爺急於逃跑,沒敢多待,怕被土匪發覺,也沒敢為她收屍,事後再去,什麽都沒了,可能是土匪怕留下一地狼藉,傳出去之後沒人敢走這道,斷了財路,所以動手清了場。我幹爺雖然不清楚那之後發生了什麽,不過他說,土匪得手之後,曾當場開箱檢視……”

孟千姿覺得荒唐:“所以呢?難道他們開箱時,會把一張藥方打開了看?”

一張藥方,占不了多少空間,多半壓在箱底或掖於一角,再金貴些,會拿金玉匣子來裝,但土匪檢視,都是草草翻檢,裝有藥方的那口箱子,要麽被半路丟棄,要麽被擡走——一口被丟棄在野地裏的箱子,沒多久就會朽爛,而被擡走的,已然擡走了近八十年,去哪裏找呢?

江煉笑了笑,並不反駁:“很可笑,很荒唐,是吧?”

“但是孟小姐,你想過沒有,這又可笑、又荒唐的法子,是除了等死之外,唯一的路了。”

孟千姿沒再說什麽:對即將掉下懸崖的人來說,崖上垂下一根稻草,他都會用力抓住,況同勝想這麽做,也合情合理。

她沉吟了一下,覺得這時間線不大對:“你幹爺在況美盈四五歲的時候就想到了要通過提燈畫子去找線索,這都快二十年了,你還在釣提燈畫子?”

江煉似乎料到她會有此一問:“孟小姐,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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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同勝很是花了點時間,變賣處理自己在南洋的產業家私,這才帶著況美盈回到國內。

然而,他沒能回湘西,也沒去釣提燈畫子。

他太老了,八十好幾的人了,不拄拐杖都走不了路,還去釣提燈畫子?簡直異想天開。

他身邊也沒有可用的人:身體的殘缺,使得他脾氣極其古怪,一般人很難忍受;多年的經商,又造就了他疑神疑鬼的性子,不肯信任別人,再加上雲央和鳳景的男人,都選擇了離妻棄女,更讓他覺得人情淡薄,人心難測。

他冷眼掃視身周,覺得每張面孔後頭都藏著背叛和別有居心:誰都不可靠,除了自己一手栽培、知根知底的。

江煉說:“我幹爺開始留意十多歲的男孩兒,因為人在這個歲數,心智還沒成熟,但又已經懂事,調-教起來比較容易,而且,他喜歡在糞坑裏找。”

孟千姿沒太聽明白:“糞坑?”

江煉笑:“打個比方而已,就是,他喜歡找那些生活境遇特別悲慘的,比如無依無靠流落街頭、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我起初以為,這樣的孩子方便操作,沒什麽收養上的手續和麻煩。後來想明白了,這樣的話,我幹爺就是拯救者,那些被他從糞坑裏拽出來、過上了人的日子的人,會一輩子欠著他、感激他,拿命回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