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12】

夜風徐徐, 萬籟俱寂, 兩人卻都沒什麽睡意,江煉倚墻而靠, 看坐在床上、腳下滿是紙團紙張的神棍,試著從他剛剛那些語無倫次的言辭中, 抽出最緊要的幾根線頭。

“所以你是認為, 湘西,乃至滇、黔、桂這些地方, 所流傳的那些神乎其神的東西, 都是跟蚩尤有關系的?”

神棍點頭:“蚩尤部落獨特的文化和傳承,隨著部落中人的敗退遷移,在上千年間,也跟著遷移擴散開來。當然了,現在都是一家人,大一統很久了, 但是你回看過去, 不覺得炎黃跟蚩尤的文化體系,是很不同的嗎?”

“最典型的就是, 咱們是子不語怪力亂神,但他們是巫儺之說、萬物有靈,洞有洞神、山有山神,連樹都有樹神——很長一段時間, 中原文明看蠻夷文明,都帶著偏見, 也有點妖魔化。趕屍也好、蠱毒也好,符咒也好,談之色變,但如果,這是人家獨特的文化傳承呢?”

他開始列舉:“比如趕屍和蠱毒,最早是被歸入‘祝尤科’的,祝尤科又叫天醫,是上古時代治病的行當啊。趕屍,說不定是人家對人體的研究,研究的是死後一段時間內的屍體保存和活動;而蠱毒,就是醫藥……”

神棍有點激動,目光轉向窗外,遠處,是高低不平的憧憧山影。

“你看看這山,山上除了形形色色的植物草藥之外,是不是也有林林總總的爬蟲昆蟲?我們是神農嘗百草,走的草藥體系,也許他們,走的是蟲藥體系呢?”

“一張中藥方子,比如茯苓二錢、白術二錢、制附子一錢,研末放在藥罐子裏煎湯,其本質,跟蜈蚣一只、蠍子一只、毒蜂一只,放在壇子裏埋入地下,任它們自相吞噬殘殺,利用地氣和時間來‘熬煮’,最後得出成品,有什麽不同呢?”

“只不過,我們出來的藥是死的,他們的藥是一只蠱蟲,活的;我們的藥是一次性的,他們的能反復使用。你覺得那些蟲豸太惡心、有毒,只是既有的、約定俗成的審美影響,更何況,很多草藥也有毒啊,老話還說‘是藥三分毒’呢。”

江煉差不多被他說服了,聽著聽著,他也覺得,那些所謂的邊民妖詭異術,也許真的只是源於炎黃和蚩尤間的文化差異。

說到底,蠱毒跟祖牌一樣,都只是一種工具罷了,遺憾的是,用它來行不端之事的人太多了,久而久之,就會給人陰森恐怖的印象——其實現在的很多藥劑,到了犯罪分子手裏,也是殺人利器。

看來,整件事裏,蚩尤是個繞不開的人物了。

然而,中國的朝代歌,是從“夏商與西周”開始的,連夏朝都被某些史學家認為是臆想出來的、並不存在的神話朝代,黃帝和蚩尤之爭,遠在夏朝之前,沒有任何史料可以借鑒,只能從零落的上古神話裏去窺知一二了:但神話這東西,千百年來經後人不斷修改、添刪,早就面目全非了。

神棍還真是……一頭栽進了古往今來、最棘手的一個大謎題。

江煉笑了笑:“蚩尤……我去過婁底,傳說那兒是蚩尤的故鄉,很多地方都有蚩尤塑像,頭上還長了兩個牛角呢,威風凜凜的。”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重回正題:“那個結繩記事,你是準備……從少數民族的繡花入手?”

神棍糾正他:“不是少數民族,就是那個寨子,花瑤。沈萬古的老婆是瑤家人,而因為花瑤跟瑤家其它各支都不同,他老婆經常提起,他聽了不少,算半個專家了。我前頭拉著他,問了很多。”

“我覺得,就是那個寨子,不全是直覺,有理由的,三個理由。”

“首先就是,花瑤在湘西人很少,基本都分布在雪峰山那一帶,唯有那個寨子是在大武陵區,而且距離懸膽峰林最近——前頭不也說了嗎,那兒地理環境並不是很好,出來進去很不方便,深山又多野獸,幹嘛要選在那兒定居呢?”

“有沒有可能,當年的花瑤就是蚩尤這頭負責記事的,是文化人。你要知道,古代文化人不多的,上古時代,就更少了,結繩記事,是門高技術活——懸置山膽的時候,那一支花瑤被調過去,記錄了整件事的經過,然後,他們就近安家落戶了?”

“第二是,花瑤拜古樹,也拜山石,九重山下的結繩記事,是藤條編制的,藤條也是古樹的一種啊,還有崖頂的那個綠蓋,也是無數藤蔓木枝牽引起來的,我覺得那支花瑤的老祖宗,多少是參與過這件事的。”

這倒是,那崖壁周圍,還鑿楔著不少青銅支架,這種大工程,一看就需要人力。

“還有第三,”神棍說得口幹舌燥,但也顧不上去喝水,“沈萬古說,花瑤挑花,的確是很神秘,還有人稱之為‘神仙挑花’。很多少數民族,為了蔔年成、問吉兇禍福,有著自己獨特的問卦方法,現在,都成了他們文化遺產的一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