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心琴

妙蕪被紫姑帶到中庭的廊廡下, 便見謝荀正站在靈鑒夫人身後。他身後背著一只黑色的錦繡琴囊,三尺古琴斜斜橫在他背上。

她見慣他手持長劍,來回縱橫斬殺妖物的模樣, 這樣穿一襲文士長衫, 背負古琴的樣子倒是第一回見。

妙蕪偷偷多看了兩眼,心裏默默想道:不過,這個樣子也好看。

像是覺察到她偷瞄的視線, 謝荀回過頭, 目光從她身上淡淡掃過,如蜻蜓點水, 只一眼又收了回去。

靈鑒夫人朝她勾了勾手, 又伸指點了點躺椅旁邊鋪放的坐墊。

“好孩子,來,坐這裏。”

妙蕪走過去, 和靈鑒夫人見過禮,就在坐席上跪坐下來。

靈鑒夫人對紫姑說道:“去和你手底下那群蠶娘說,今夜在四喜廳擺飯,我要留這兩個小娃娃住一宿,讓她們把客房準備出來。”

紫姑說了聲“是”,領命下去。

靈鑒夫人伸手摸了摸妙蕪的頭發, 她向來容色清冷,然而此刻臉上卻不由露出一點堪稱為“慈祥”的笑意。

妙蕪看得渾身不太得勁。

靈鑒夫人的容貌畢竟是太年輕了,看起來和她差不多大,卻像個慈祥的老奶奶一樣摸她的頭……

這感覺真地是……有點點詭異啊。

但輩分大一輩兒壓死人, 何況靈鑒夫人比她大了十輩不止,因此妙蕪也只好梗著脖子讓她摸。

靈鑒夫人摸了兩下,就收回手,輕輕一嘆:“你們倆個,倒讓我想起了一些往事……”

當年她和身為謝家少主的謝成器相戀,因著人妖身份、還有家世師門之間的阻隔,也是歷盡千辛萬苦,最終才走到一處。

可以說,為了這段情緣,她和謝成器都為彼此做出了許多讓步和犧牲。

但是這世上總有那麽一個人,會讓你覺得這些犧牲值得,甚至完全甘之如飴。

然而今天有兩個處境相似的小輩站在她面前。

一個是不為仙門所容的半妖,擁有蕭氏和天狐的血脈;另一個是江南最有聲望的仙門世家謝家的姑娘,並且來日還有可能成為謝家新任的少主。

他們兩個的前路會是什麽樣呢?

靈鑒夫人難得對桃源之外的紅塵俗務起了點興趣。

她擡起纖白手指,輕點在妙蕪眉心。

妙蕪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靈鑒夫人,不明白她到底要對自己做什麽。

靈鑒夫人轉頭對謝荀說:“你既然背了宮家的問心琴來,不如就為我們撫上一曲普庵咒吧。”

普庵咒有清心凝神之效。

謝荀從善如流地解下琴囊,席地而坐,取出問心琴,橫放在腿上。

妙蕪從眼角余光裏偷看他,對他撫琴的模樣感到很新奇。

她知道謝荀自小在琴棋書畫上也受過名家指導,但是因為他脾性太過鋒銳,這就給了人一種錯覺,仿佛他只會打打殺殺,實在讓人無法將他和撫琴作詩這等風雅之事聯系在一起。

然而現在那俊美的少年坐在廊廡下光影交錯之處,清風拂動他的發絲和袍袖,清泠泠的琴音自他指尖流淌而出,如山溪潺潺,一切光影聲色倏然變得靜謐美好。

妙蕪慢慢合上眼睛。

靈鑒夫人指尖點在妙蕪眉心不動,也跟著閉上眼睛。很快靈鑒夫人的神識就撬開了妙蕪的神府。

她的神識太過強大,如同颶風在妙蕪的神府掃蕩了一圈,最後一腳踏進一片廣袤無際的黑色水澤中。

妙蕪的神識在靈鑒夫人的帶領下,一同進入那個地方。

神秘湖澤,湖上漣漪一朵朵如同金蓮綻放,還有湖心中央身騎白虎,長相和她一模一樣的少女。

這一切一切和上次在龍門鎮,羅刹趁機勾她入夢時所見到的一樣。

靈鑒夫人擡手在她背心上推了一把:“去,把她打趴下。”

妙蕪:“嗯???”

她確定沒聽錯?

靈鑒夫人負手身後,傲然道:“有我這只老羅刹幫你坐鎮,你還怕打不過她嗎?”

妙蕪從小到大都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打從娘胎開始就是個乖巧懂事的主兒,從來不要父母操半分心。

她和謝荀不一樣,若非別人先不分青紅皂白欺負到她頭上,一般能講道理,她都不會先動手。

現在要叫她上去把個妹子拖下來毆打……

嗯,而且這妹子那張臉和她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毆打對方,莫名總感覺像是在毆打自己。

妙蕪小聲道:“我看這羅刹現在挺老實的啊,我非得揍她不可麽?”

話問完,身後久久未有回復。

妙蕪猛地回轉過身,卻發現身後空蕩蕩,早已不見靈鑒夫人蹤影。

靈鑒夫人的聲音在空曠的神府中擴散開來,激起層層回音。

“你若不能馴服她,他日就等著她將你剝皮拆骨,吞吃入腹吧。”

妙蕪心頭一跳,再回頭,一張血盆大口張開,上下顎猛地哢嚓合上,如果不是妙蕪閃得快,這會腦袋已經不在脖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