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鷓鴣天(一)

這是端端正正地服了軟。

皇帝看著她摁在雪地裏的手,手指腫得像蘿蔔一般,他突然想到,這雙手能寫祝體,這麽廢了到底可惜。再看她刻意用發辮遮擋的那半張臉。受過燙傷,又一夜沒處理,水泡子鼓得亮晶晶的。饒是這樣,她還是一點的悲色都沒有露,在他面前,整整齊齊的地把禮儀盡全了。

不容易。不愧是王授文的女兒,他沒什麽可再挑剔的。

“起來。”

“謝主子爺恩典。”

然而她根本站不起來。一使力反而撲在了雪地裏。包括張得通在內的人,手忙腳亂地扶撐了好一會兒,才支著她立直身子。無儀態的樣子果然不好看,皇帝有了嗤意,不肯逗留,轉身走到前面去了。

王疏月被萍露摟在懷裏。人一下子抖像在篩糠,天知道將才她是怎麽在皇帝面前穩住的。小太監們拿來好些衣物來捂她。不過怪得恨,她明明冷得要死,喉嚨裏卻火辣辣的疼。她試著咳了兩三聲,竟咳得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只得勉強朝著皇帝行遠的方向看了一眼,估計他已經看不見這處的景象,這才切磋了幾下僵硬的牙齒,喘息著笑出了聲。

萍露心疼道:“小姐都被折磨成這樣了,還笑得出來。”

王疏月一邊笑一邊搖頭:將才……皇上從帳裏走出來的時候,我偷偷看了那麽一眼,他額上,臉上都是昨晚我用的那一柄松煙墨……那墨是皓月堂出的,頂不好洗……咳,讓他糟蹋我的功夫。”

這個時候了,她的樂子竟然還敢尋到那位要命的爺頭上。

萍露哭笑不得。剛要說話,懷中人的身子卻漸漸脫了力。“小姐,別嚇人啊。”

她是一下子慌了,好在裕妃那邊使來的人到得及時。王疏月已經睜不開眼,全然不知自個是怎麽被帶到承乾宮的。

只知道再醒來時已是夜裏。

萍露不在,榻前坐著的是裕貴妃。

連著幾日的哭靈,她雖眼眶青腫,周身卻仍然收拾得一絲不苟。一只手抱著銅底鎏金的纏枝花手爐,一只手輕輕地理著一疊堆放在榻邊紙錢。

“娘娘。”

王疏月輕喚了她一聲。

裕貴妃側過頭來,見榻上的人臉還燒得通紅,正靜靜地望著她。

裕貴妃不覺濕了眼:“你這個丫頭,可算是醒了啊。”

“奴才讓娘娘擔心了。”

裕貴妃搖了搖頭,輕轉過她的臉,借燈去看她臉頰上的燙傷處。“你這樣說,是要痛死我嗎?好好的王家姑娘,交到我手上,竟被消磨成了這樣,你娘親要是知道了,可不得怨死我。”

女人有多在乎自己的皮肉,她哪裏能不知道。王疏月有極好的教養,不哭也不怨,但她越是這樣懂事,越是讓人疼。

“好在太醫說,這是在大冬天燙的,丫頭你放心,調理好了,不會留疤。”

“娘娘,王爺好,奴才就沒事。”

裕貴妃原本想讓她安心,想不到這姑娘卻反過來寬慰她。王疏月不一定動情,但話中的意思卻實實在在地觸到了裕貴妃心軟肉。

“好丫頭,你為爺們兒做的事,我一定讓你的爺好好記一輩子。”

裕貴妃是真的喜歡王疏月。

不光是因為她是王授文的女兒那麽簡單。

要說家世好的,上三旗裏有的是人,可論樣貌,脾性,心思,像她這樣萬裏挑一的卻太少了。富察氏跋扈,自己小兒子嫉惡如仇,爆得像個炮仗,府上那些女人沒一個不是弱就是蠢,天天只巴望著生兒子,沒一個規勸得住賀臨。知子莫如母,別看賀臨不肯正眼看疏月,但她算準了,那小子就服這姑娘。

“娘娘,王爺呢。”

萍露端來了藥,服侍王疏月坐起來灌了一碗。許是太苦了,她問起賀臨時,眉頭還攢皺在一處。

裕貴妃叫人去取杏脯子。

一面道:“在前面的觀音龕面前跪著。哎……”

她摁著額頭長嘆了一口氣:“我沒讓她回府,不想他福晉又激他,就這麽讓他自己冷一夜吧,明日,我親自綁了他去見皇帝。”

王疏月朝著暖閣外看去。

門沒有關,那人影子有一半漏進來。

和賀臨之間沒有過多的相處,也就談不上感情。

於是,她為什麽要去幫賀臨呢。有一半是因為裕貴妃待她的好,還有一半,是因為那紙還要為大行皇帝空懸三年的婚約。

說起來,王疏月其實是一個有些涼薄的女子,少年時以修書為任,長洲枯燥那段枯燥的時光,正值她的好年華,十三四歲,剛學會了理紅妝,戴有纏枝花的簪子。而賀龐送來的銀錢,卻沒有一點是用來買胭脂和首飾的。饒是如此,王疏月也知道如何娛人悅己,給自己找樂子,給身邊的人遞些力所能及的暖。這樣過著,不會太無趣,也不會太累。

漢人的精神世界很復雜,但大浪淘沙,一代一代地澄幹凈以後,探討的也不過是一個相同的話題,人到底怎麽才能過好。沒有看起來那麽晦澀難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