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鷓鴣天(二)

這日要行大殮,工部的司官堂官在乾清宮敲敲打打了整一夜。

養心殿的倚廬外頭,小太監寶子蹲在雪地上,頭上頂著了盆兒。腳也麻,頭也暈,眼皮子直打架,一個閃神,差點把盆裏的水澆了自己一頭。

何慶在他背上踹了一腳,“你下過值跟誰鬼混去了,眯眼雞似的。”

寶子道:“奴才昨兒是在乾清宮當的職。工部老爺們鬧了整晚上的,後半夜下值後也是撐著眼數腳趾頭,沒睡一刻。”

他說著,頂直腰杆,把盆兒舉得高些,心裏委屈不受用,免不了嘴上要嘟囔:“何公公,您這個法子管用嗎?張總管想把法子都想盡了,也沒把主子爺臉上那要命的墨汁子去掉,我偷偷瞧見,主子爺今兒早上那模樣都要殺人了。”

何慶手裏正搓著皂角,那皮兒硬得紮手,折騰手指到處破皮。

他心裏也煩躁。皇帝回來的時候張得通就打發人催水來洗,但不曉得到底染上的是什麽墨,眼瞧著倒不濃,愣是洗不幹凈。好在白日裏頭沒議事,這到了晚上,張得通又敬上了內務府張羅的幾種法子,結果把那位爺的額頭都搓紅了,還是不見作用。四更天起來穿戴,皇帝掃了一眼鏡子,指結直捏得咯咯作響,差點沒把寶子這些人嚇死。

夜裏要乾清宮還要大殮,要命啊。

“死馬當活馬醫。不是,呸。”

萬歲爺是死馬?

當著手底下的人說出這種一翻談就能翻談成大不敬的話,何慶也是腦仁疼。他歇了下手,抖了抖的手上的那把子皂角:“你敢想?就這些東西是承乾宮那姑娘使人送來的,說皓月堂的松煙墨,非這種皂角不能輕易洗掉,呵,感情這竟是拿給我們救命啊。”

“拿來救命。”

這話對王授文同樣適用。

此時他正陪著客在京城的大喇嘛見皇帝。呼圖克圖大喇嘛已經快八十多歲了,他把先帝爺稱為大皇帝,當年外蒙的王公們在北上奔沙俄,和南下投大皇帝之間左右搖擺,是這位外蒙精神領袖一錘定音,“沙俄不認佛,去了便是寄人籬下做異教徒,不如投大皇帝去。”

這一席話,這讓大清不費一兵,就拿下了整個外蒙。

大喇嘛這個封號,和那些西藏活佛的尊號一樣,都是大行皇帝在時,朝廷頒冊的。大行皇帝信奉藏傳佛教,對這位活佛也是格外看重,兩人到一處,連去五台山禮佛,都親點喇嘛同行。

去年,大喇嘛來京城覲皇帝,在京城染了病,皇帝親自命太醫看疾,又讓他在京城修養。怎麽想得到,上了八十歲的人還能調養過來,皇帝卻先走了。

修佛修到這層境界上,他似乎能看見一點點玄天上的東西。因此,面對著對面大皇帝的這位後繼者,他隱隱約約從人眼中看到了些鷹目似的銳寒。

神佛為了教這些人間的智者識人,才讓凡人面由心生。

因此大喇嘛只看了嗣皇帝一眼,就已經在眼底,為大行皇帝不得善終而蓄滿了眼淚。

皇帝顯然不知道活佛的眼睛窺出什麽。他還在較額頭上那塊洗不掉的墨痕的勁兒。他向來把漢禮掐得很重,在身邊伺候的人,但凡失儀,輕則遭斥,重則要挨板子,在他的規矩裏,女人必須幹幹凈凈,端端正正,最好都像嫡福晉博爾濟吉特氏那樣,隨意坐著的時候,肩背都是挺直的。

他這麽逼別人,誰想自己莫名其妙地在王家那丫頭手裏翻了船。染了個花臉,坐在圈倚上也不得不半垂著頭,握拳抵著額頭,才不至於讓人看出端倪來。他心裏煩惱,這樣別扭坐著,實在不好同活佛說誦超度大行皇帝的事。一擡頭,看見王授文也是心不在焉地陪喇嘛立著,想起他是王家那丫頭的父親,就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王授文,替朕先送活佛去乾清宮。”

王授文如蒙大赦地跟著大喇嘛出去了。

皇帝這才撐開憋疼了的腰,隨手把大喇嘛來之前沒看完的折子揀到眼前。看了幾眼,又忍不住去摸額頭。被人搓洗過後,這會兒著實癢,甚至感覺起了疹子。他手邊卻一時尋不見鏡子。

倚廬是守孝時的陋居,用度很難周全,他重禮,先帝死時,他原先是要在乾清宮前面搭個氈帳守著,後來幾個王大臣並內閣的人跪勸,他才退到養心殿的倚廬之中,任福晉們多想來服侍起居,他一個都沒見,只傳嫡福晉每一日過來,伺候早間穿戴。生活上縱有不齊全的地方,他也不輕易開口。全靠張得通勤敏。

這是皇帝認可張得通的地方,但這麽個周到人,還是搞不定這點子臉上的墨跡。甚至怕得自己給自己尋了差事躲出去了。皇帝想著,竟然生出點荒謬自嘲的味道來。

“主子爺,您拿這個試試。”

聽見聲音,皇帝矮了矮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