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采桑子(二)

轉眼到了大行皇帝出大殯的前日。

宮門下過錢糧,周太醫在養心殿倚爐中烤膏藥貼子,何慶蹲在地上幫他穩著燭火。一面不時回頭去看靠在榻上看書的皇帝。

皇帝有個習慣,獨寢前總要翻那麽幾頁書,過於疲倦握著書睡過的去的時候也是有的。所以張得通一直要他們這些人上夜的時刻謹著,伺候這位睡過去的爺擱書蓋被。這一日皇帝到像是興致索然,翻了一本又擱下,閉著眼眼神,偶爾翻個身,也不知道是睡著沒睡著。

何慶一問時辰,見已晚了,便對周太醫道:“您一會兒教教奴才,奴才去伺候萬歲爺貼上。”

誰知話音剛落,就聽皇帝道:“朕還沒睡。”

周太醫連忙站起身,托著膏藥走到皇帝榻前跪下,宮女懸起帳子,將炭爐移近,皇帝隨手從木施上抓了一件袍子披上,翻身坐起來。一旁的宮女細致地替皇帝卷起後襟,接著又有人掌來燭火。

皇帝沒說話,由著一眾人伺候。自個轉頭看著周太醫調弄的黑膏子,喉嚨裏笑了一聲。

何慶擡頭道:“哎喲,萬歲爺,您這幾日都沒樂一聲。”

皇帝擡手點了點周太醫鋪在前面的藥案,道:“朕在想,周明啊,你的藥不是黑的就是臭的。”

周太醫首一抖,連忙道:“臣罪該萬死。”

皇帝擺了擺手,“起來。”

說完自己反手摁了摁後腰處:“你這東西還得貼幾日?”

周太醫抖了抖衣襟站起身來道:“皇上疼得好些了嗎?”

皇帝嗯了一聲,“松快不少。”

“那今日這一膏貼了就不必再貼了,將好,明日大行皇帝出殯,皇上行路上,也不需再多這樣事。”

皇帝重新靠下:“何慶,給周大人賜坐。”

周太醫還從來沒與皇帝一道對坐過。太醫院是伺候傷病的,尋常時候,哪有主子受了他們的苦楚,還肯讓他們多坐的?於是,皇帝這一賜坐,還真叫他有些慌了。

“皇上,臣……”

皇帝剛撿起將才看的那本書,回頭見他額頭上濡出了汗,搖頭笑道:“朕讓你坐就坐,有件事想問你。”

“欸,是……”

何慶端來一張墩子,放到皇帝的榻邊。周太醫只得沿著墩子的邊沿坐下來,謹慎道:“不知皇上要問臣什麽事。”

皇帝的目光還是落在書上,聲音聽起來也是漫不經心。

“哦,也沒什麽。朕有那麽點印象,去年先帝給王家傳太醫,傳得是你吧。”

“回皇上的話,是臣。”

皇帝翻了一頁書:“夫人的病究竟如何,還有幾分可治。”

周太醫不太明白為什麽皇帝突然問起了王授文家的女人。但聽這語氣,顯然還不曉得這王家夫人已經病故的事。如今宮在辦大喪事,王家的夫人雖有誥命,但這個時候死,連皇後和太後都不一定顧得上。

“這……”

他話聲猶豫,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

皇帝到也沒多大在意,看了他一眼淡道:“實說便是。”

“是,回皇上的話,王家的夫人,已於十三日前,病故了。”

“病故了?”

皇帝扣書一想,他跟福晉提讓王疏月出宮是十日前的事,這麽一來,竟是沒能讓她趕上……

“死在什麽病上。”

“回皇上,還是去年的舊病。”

皇帝半晌才“哦”了一聲。過後也不再提這個事,有一搭沒一搭得跟周太醫論了幾句養身的閑話,打發他跪了安。

何慶替周太醫提著藥箱子出來,一路把他送到日精門前面。周太醫沒忍住,回頭問何慶道:“皇上今日怎麽問起王家那位夫人病來了。”

何慶被寶子慘狀給嚇到了。如今哪裏肯在旁人面前亂說皇帝對王疏月的想法,只陪笑打哈哈道:“奴才哪裏知道主子的心事,許是體諒王老大人吧。畢竟為了先帝爺的大事,老大人都快一個月沒回過家了。”

周太醫仍然覺得這事蹊蹺。

何慶道:“對了,周太醫,這回去送殯,您會隨扈嗎?”

周太醫搖頭道:“太醫院有排值,我到沒看到自個的名字。”

何慶道:“也是,您還得留在內廷照看老貴妃。”

這一句話,到讓周太醫在意了:“什麽?老貴妃娘娘不去送殯嗎?”

何慶道:“大人還不知道啊,皇上下了旨意,說老貴妃病體不便,就留在壽康宮裏修養了。如今除了您,旁人都攪擾不得。”

周太醫額頭冒冷汗,何慶這話聽起來到像是張得通授意,讓他刻意來說給自己聽得。皇帝這樣安排,到時候若是裕貴妃出點什麽差錯,他的腦袋就要交代了。周太醫之前聽說了十一爺被削去爵位壓入豐台大營的事,再一想老太妃的處境。胃裏一陣酸寒。

這些女人,男人,連死都不能死。

他這麽想著,竟哆哆嗦嗦在禦藥房翻滾了一夜都沒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