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摸魚兒(四)

“在那邊的卷筒裏,奴才把香添了,去給主子取去。”

她站起身,便有淡淡的女香散入皇帝的鼻中。

皇帝擡起額頭看著她窈窕的背影。她不和自己犟的時候,還算得上一個好看的女人。

然而,這一絲美感只在皇帝心頭生息一瞬,垂眼之間的便散了。

其實男人和女人的世界是不相通的,此時的王疏月還在為春環的慘死心有余悸,皇帝卻全然沒有在意伺候的奴才突然少了那麽一個。他心裏很不平靜。豐台大營爆出了天花的疫症,恭親王連上了幾本折子,叩請求皇帝將賀臨從豐台大營遷挪出去,以躲避痘症。

而張孝儒也借著這個風,又上折子請皇帝赦免被圈禁的廢太子。

太後在等他的態度,裕太貴妃也在等他的意思。

這些折子壓在他的手底下。

怎麽復,皇帝還沒有想好。

他想寫幾個字,安安靜靜地琢磨琢磨。

怪的是,今日站在他身邊的女人看起來也心神不定。皇帝蘸了墨,一掃眼又看到了那只為他研墨的手。比尋常時候都要笨,一個滯頓,竟在他月白色的袖口上染了一個墨點。

皇帝握著筆,想發作,又忍了下去。

他現在還管不了女人在想什麽,但也不想平白拿她出氣。他想著,等自己把這些事議過去,再來罵她。

人聲皆消。

皇帝既然在寫字,當日在南書房當值的程英也就沒了聲音。低頭做自己的事情。王疏月站在書架後面,聽著兩方書案上沙沙的寫字聲。這麽一晃就到了掌燈時。

其間壽康宮的人來傳過幾次話。

王疏月看著皇帝緊皺地眉頭,權衡過後,當下並沒有傳進來。

天有些悶。

程英已經發困了。

皇帝突然起心提了另一件事:“程英,直隸的學政叫孫什麽來著……”

“回皇上的話,孫德明。”

“嗯,召他進京,朕要見見這個人。”

程英知道皇帝在擬春闈主考人選的事,孫德明是程英薦上來的。還有一個人是張孝儒推上去的杜有明。這個人是個快六十的老翰林,也前明的老狀元,在翰林院混了一輩子,才名倒是不輸王授文。

但翰林院本身沒有油水,他又耿直,從來不肯借戶部的錢,聽說前幾年,他家裏竟然餓死了一房外室,這事鬧得很大,先帝爺知道後命人狠狠申斥了杜和明,但後來還是給他放了一個陜西學政。

這兩個人皇帝都不是很滿意,因此在手上捏了很久也沒給個定話。

今兒算把這事亮出來,給了個態度。

程英不免感慨,當真該謝張孝儒,在這個關口,還要死認自己的舊主,白白把新帝即位後的第一場春闈主考丟了。

“是。臣這就擬旨。”

“不急。”

皇帝摁了摁額頭,竟有些發熱:“明日擬。朕像聽誰說過,孫德明從前也是長洲學派的人吧。這樣,你今兒先出去,明日朕還想再聽聽王授文的怎麽說。”

“是,那臣告退。”

“去。”

程英退出南書房。

皇帝松開身,仰靠在椅背上,擡手用手背遮著眼睛,長時地沉默。他今日很不舒服,喉嚨發燙,身上也在發熱。這會兒字也不想寫了,只想睡會兒。

勤政短命,倒是句實話。但他已然習慣了。就像臉板久了松不下來。

這也是他為什麽慣喝濃茶的原因,雖然多年飲濃茶,深傷了脾胃,但他不打算戒掉。

賀臨有沙場刀劍之傷,皇帝有多年沉郁之結。

沙場政壇,看起來不一樣,實則都能要命。

總之,殺伐都是序幕之啟,山海下潮平,他更想做個好皇帝。

王疏月聽著他在咳,怕他就這麽睡著,便從書架後面走出來,取過一件袍子,輕輕替他蓋上。

她今日足足站了兩個時辰,腳早就要斷了。之前雪地裏的那場罰跪留了些病根子,這會兒疼得要命,但皇帝沒走,她就不能下值,曾少陽又去被人抓到內務府問春環的事去了。

王疏月牙齒裏吸了一口氣,趁著轉身的時候,彎腰稍微揉了一下膝蓋。

誰知道皇帝卻坐起來,朝一旁的榻上伸手,一把拽過一個軟墊子擱在自己的腳邊。

“別過去站了。坐下來。”

“奴才不敢。南書房的規矩……”

“是朕定的。”

她是真的累了,也不想忸怩。謝了恩在他腳邊抱膝坐下來。

起先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都在松一日疲累。

良久,地上的人才輕聲開口。

“主子爺。”

“嗯。”

“壽康宮將才傳過話。”

“什麽。”

“裕貴妃娘娘病篤,求主……”

“掌嘴。”

皇帝眼前的燈火一晃,接著耳邊當真響起了一個響亮的巴掌聲。

皇帝一怔,忙放下額頭手臂坐起來。

這邊王疏月還要接著打第二巴掌,手腕卻一把被人握住。她不能擡頭,皇帝聲音卻已經逼到了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