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聲聲慢(一)

王疏月在月華門上看見了恭親王。

將過酉時,站班的太監正換崗,月華門前人影子淩亂,但除了鞋底與青石板摩擦的聲音外,再無別的聲音,天光暗得只剩下最後一絲了,僅將將能照出恭親王的輪廓來。他一路走得十分很蹣跚,夜裏雖下了熱,但暑氣在潮濕地上的仍然騰得厲害,他卻還讓太監給他罩了一件夾絨的披風。

壽康宮的人已經在月華門焦急地侯了他好久了。

恭親王卻沒有要與這些人說話的意思。他命跟來的太監擋了壽康宮的人,徑直出宮去了。

王疏月望著恭親王的背影,手心有些發涼。

一回頭,又見皇帝的儀仗出月華門,她忙跟站班的太監一道退到一旁行禮。

皇帝走到王疏月身旁時,停了一步,低頭端了會兒她頭上簪著那只金鑲玉的芙蓉花簪子。

“好看。張得通啊,朕挑東西還是有眼光的。”

張得通從來沒接過皇帝這樣的話。

以前這位爺哪在女人裝扮的事情上上過一點心,這會兒許是因為處置完了政事,人神清氣爽,竟王婆賣瓜似的跟他自誇起自己的眼光。

張得通不由地拿眼睛去探皇帝,生怕這位爺話後面還有什麽別的意思。畢竟皇帝賞人簪子,內務府的人至少擺了二十幾樣不同式樣,不同材質的簪子到禦案上。用紅木托盤盛著,金玉珠寶交相輝映,看得人眼睛發花。

張得通舉燈陪著皇帝撿了這個看看,又撥撥那一柄的流蘇,整整挑了個把時辰,最後挑了他眼前這個看起來最持重老沉的樣式。

白玉柄,簪頭處鑲著一朵金雕的芙蓉花。

其實內務府頭一回伺候皇上親自挑簪子,盡心得要命,知道不能多了,又不能少了,多了怕皇帝挑花眼,少了,又生怕其中沒有和皇帝心意。因此絞盡腦汁地選出了那麽二十幾枝,有些是點翠地手法,有些是掐絲琺瑯,有些攢的是花,有些雕的是鳥喙,當真涵蓋了大部分工藝和樣式。明明隨意挑一枝都好看,皇帝的眼光,偏偏挑了其中最沒意思的一枝。說實話,那一只倒是很配皇後的氣質,張得通原以為是皇帝想通了,要與皇後之間修和休和關系,誰知道,第二日卻看到了這簪子落到了王疏月的頭上。

真的……並沒有多好看。

王疏月本就瘦,人又年輕,那細白的皮膚本就如同玉一般,壓根壓不住這跟簪子的沉老的氣質。

皇帝說自己挑東西有眼光。

怎麽答呢?張得通想起之前腹誹主子的話,這會兒竟然不敢隨便開口了。

“是,主子眼光好,奴才很喜歡。”

王疏月答了他的話。

皇帝聽了很是滿意。對嘛,他看得入眼的東西怎麽能不好看,玉白,她也白,這就很襯她嘛,金呢,貴重,表得是他給她尊貴的意思。芙蓉花……見得太多有點俗了,但這些不重要,最舒心的是,王疏月這個死倔的姑娘,她說她喜歡。

“朕要去長春宮。”

皇帝說得輕快,說完以後又覺得這句話很多余,何必這麽白眉赤眼地給她報備自己去向。

好在她這會兒到是十分柔順。低垂著頭,聲音也溫柔。

“起先下了場小雨,主子慢先些行。”

皇帝往前面一看,果見宮道上濕漉漉的。黯淡的天光全部收到天幕裏去了。風一起來,有些潮濕的冷。

到不該讓她這麽跪著。

皇帝想去扶他,周圍的人卻都把眼睛落在這一處。他又沒這麽對姑娘家好過,一下子做不出來,便咳了一聲,示意何慶去把她扶起來。

“朕在值房賜了桌禦膳。你們父女坐坐,下鎖前,朕準你送你父親到神武門。”

王疏月望著滿面春風的皇帝。想起恭親王的模樣,猜到賀臨一生的局,在這一日的黃昏,徹底走死了。眼底不免泛起一絲哀色。

皇帝不知那是哀色,只當她是被自己的恩典感動了。他喜歡聽她說軟話,便故意文了一句:“怎麽了。”

無論他給多大的恩典,王疏月也不可能輕狂到直說心中所想。

賀臨斷送,裕太妃的余生也就跟著斷送了。

她心裏的確難受。但這是皇帝的禁忌,她曾經去觸碰過,也親眼見過他的威怒,這個時候自己若敢提一句,不僅於那兩母子無益,自身也難保。

想著,她仰面笑笑,拿話將情緒糊弄了過去。

“沒怎麽,一起風,眼睛就澀了。奴才進去了。”

說完,她借話正要走。

“回來。”

皇帝喚她,王疏月驚了驚,難道看出什麽端倪了。

雖這麽想,但也無法,只得停下步子又退回來。

皇帝偏頭看著她發髻,一本正經地說了四個字:

“簪子歪了。”

說完,撣了撣袖口,心情大好地跨出去了。

何慶看著愣在門前的王疏月,小聲對張得通道:“咱們主子也是,明明是萬年難得一次對人家姑娘好,光跟人家姑娘說簪子歪了,扶一把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