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虞美人(三)

皇帝沒有應她的話。

徑直把她抱回了藏拙齋,放到綢帳後的貴妃榻上。

“往裏頭靠點,朕要坐。”

王疏月曲臂撐著身子坐起來,喚梁安道:“叫善兒給主子倒茶來。”

“朕和程英他們喝了一早上茶,這會兒嘴裏澀得很,你這兒的茯苓糕還有麽,朕吃兩塊。”

梁安忙道:“有有,主兒前日做的,備著萬歲爺來吃呢。”

梁安和善兒端茶端糕點去了。屋子裏便靜下來。淡淡的竹影映照在碧紗窗上,帳中香似乎是已經焚了一會兒了,這時正香甜。

藏拙齋從前是清溪書屋的一間偏屋,進深不大,又在北陽面,日頭一旦偏過去就十分幽涼,王疏月怕冷,這會兒連冰都沒用。皇帝卻是個怕熱的,之前在澹寧居召見烏善等人穿得周正,這會兒又一路把王疏月抱回來,早已熱得額頭發汗。

王疏月靠在軟枕上看他的模樣,不由地彎了眉目。她這會兒得以躺下來,人也比剛才舒服了很多。皇帝正四下想找個什麽東西來扇扇,回頭卻見王疏月正含笑看著自己,不由繃了下巴,有些僵硬地回過身,撩平腿上的袍子的,手正經地搭在膝蓋上,刻意地地頂直了背脊。

“你看什麽。”

“奴才不敢,主子,您用冰吧。”

“誰跟你說朕熱了,朕不熱。”

“用吧,奴才熱。”

“朕不熱,你熱你也給朕忍著。”

梁安和善兒端茶點進來,聽著這二人的對話,不由相視一笑,放下東西後也不停留,雙雙掩門退了出去。

皇帝喝了一口涼茶,又用下兩塊茯苓糕。

人靜下來,額頭上的汗也涼了。起身去王疏月的書案上隨手取了本書,仍走到她身旁坐下。

“《園冶》。”

皇帝叩書往她腿上一敲:“你要做個匠人是吧。”

王疏月將一縷松下來的頭發挽向耳後,“前幾日您提‘鏤雲開月’的事,奴才這幾日躺著哪兒也去不了,沒事就翻些相關的看看,那上頭還擺著《營造法式》呢,只是奴才笨,讀了前頭一截子,就讀不動了。”

皇帝往後翻了幾頁:“等你精神好些,戶部的事也了了,朕教……”

“萬歲爺,周太醫來了。”

正說著,張得通撩了一半竹簾,光透了一絲進來,晃到了皇帝的眼睛,皇帝索性把書放下,“來了就傳進來。”說完,扯過王疏月腿邊的一床薄毯,一股腦拉到她的下巴下面。

“遮好了。”

周太醫走進來的時候,見皇帝在王疏月的身旁正經危坐。額頭上就開始冒冷汗了。他一直都記著皇帝那句,若調理不好就摘他腦袋的話。生怕皇帝再提,請了安後什麽話都不敢說,直直地跪到王疏月面前,請了她的手來診脈。

皇帝側腿給他讓了一塊地方,一言不發,就盯著他診脈的手。

看得周太醫頭皮發麻。

氣氛很是沉郁。周太醫的手微微有些發抖。

王疏月擡頭了一眼皇帝,又看了一眼已然丟魂的周太醫,想著皇帝這樣盯下去,周太醫怕是要連方子都開不出來。於是咳了一聲,起了一個話頭道:“主子今兒散議散得比之前早。”

皇帝擡起手臂松了松肩。

“朕散地再晚些,你今兒還走得回來嗎?”

說著,他終於把目光從周太醫的手上收了回來:“你父親給了朕一個普渡眾生的法子,朕還在考慮該不該照行。這會兒他們在擬折子,等會兒朕還要看。”

他雖沒有明說,王疏月到是猜到是戶部虧空的那一門子事。

其實要說到君臣,王疏月覺得,自己的父親與皇帝是極為契合的。皇帝為政有剛性,殺伐決斷絕不手軟,父親識懷柔,適時能替皇帝斡旋。

“父親一向以為主子分憂為先,早前奴才在家中的時候,父親也一直都要奴才記著主子的恩典。”

皇帝端起茶來飲了一口,王疏月這麽說,他並不覺得有什麽諂媚或者不舒服。王授文有天大的心,也就是經營自己門前一畝三分地,保全地位和名聲。他斷然做不了張居正那樣的人,皇帝也畢竟不是萬歷。總之在政事上他們合拍,至於他王授文裏內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是不是真的事事以皇帝為先,對如今的皇帝而言,已然不重要了。

這會兒,皇帝到是想起之前他那幾句掏心窩子的話,有那麽幾分感慨。王授文雖沒把這個女兒護得有多好,甚至也想拿她來做自己政治的籌碼,但怎麽說呢,比起自己的皇阿瑪的猜忌,利用,制衡,把父子親情全部抹殺幹凈了,王疏月和王授文之間,尚還是能看見幾分相互維護的真情實意。

皇帝活了二十多年。一向是自己維護自己。身為太後的養子,從前太子在的時候,他得把太子供到最前面,自己為襯,否則就會被太後和皇帝視為亂臣賊子。太子被廢後,先帝看重的也是十一,盡管他有經國理政之,皇帝卻仍當著群臣的面斥他:“奴隸之子,何有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