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西江月(二)

七月底。

婉常在紫禁城內誕下了二阿哥。

消息報進暢春園的那一日,皇帝正在裏面見外放山西去做糧道的官員。程英陪在裏面,王授文才從九卿科道會議上脫出身來,手上捧著耗了好幾日議出的章本,備呈皇帝。

他最近也確是跟皇帝耗累著了,催還戶部欠款的事,他和程英原本提了一個法子上去。將戶部的部費,什麽余平銀,茶飯銀歸公,拿來抵戶部虧空,分個三十四年的還清。皇帝聽了他這個話,叫他擬折子上來看,誰知看過之後又發還給了九卿科道,讓他們議出具體之策,王授文這個起頭自然要在堂同議。一連半月,京城京郊兩邊折騰,腿腫得老高。

程英等幾個近臣實在不解。都說皇帝向來果斷,怎麽在這事上磨嘰起來了,是不是沒看上咱們的處置法子。

王授文倒是知道皇帝在想什麽。

“恐怕是沒看上咱們的法子,皇帝從一開始就打算辦了爾璞殺雞儆猴。戶部三庫的虧空,先帝爺那一朝,朝廷伸了幾次手,都沒能把根兒給除了,為的就是蒙古丹林部不穩,朝廷還有要倚仗科爾沁的意思。先帝爺一是不棄懷柔之政,二是念大家清貧,各有難處,也不好把臣子們逼得太狠,這才由著爾璞的頂戴帶得穩穩當當。當今皇上……呵,當今皇上是慣遇事多想幾步。若有後手,戶部這回查虧空,就不會草草收場了。”

程英道:“也是,如今我們的這個法子,說白了還是再救爾璞。不過,你說的後手是……”

王授文點了點頭:“我看四川的多布托這幾年歷練得紮實,科爾沁的老親王也是要入土的人了,壓根就沒心思打仗。皇上……說不定有心把錢從這京官身上掏出來,充入軍費開支,直接掃了丹林部也未可知。”

程英道:“皇帝既然是這個心思,還讓九卿會議議個什麽。這不就是拖著嘛”

王授文一面說一面正頂戴,“前日太醫院把院正都派到暢春園來住著了?園裏人不敢說,外面卻有風聲,前幾日,皇上把太後氣得險些嘔了血。如今你皇上能怎麽樣,這個孝名,累人啊。再有,下面已經開始議了。什麽重漢臣,輕滿蒙……”

程英牙齒縫了“嘶”了一聲。

這後面半句話的分量,壓得他這個漢臣肩頭一沉。

這些話,其實王授文不光想說給程英聽,也很想找個什麽機會,跟王疏月說一說。畢竟朝廷上傳的是“重漢臣,輕滿蒙”。這還算好,皇帝那口舌,引經據典有無數的話可以批道,但宮裏傳的,則會是“皇帝迷戀漢女,違逆母後”。性質是全然不一樣的。

雖然“纏足之女不得入宮的”懿旨已經成了神武後受灰的布,但滿清朝廷任然對那些誕下皇子的漢人嬪妃有所顧忌,比如婉常在,伺候皇帝多年,且有幸遇喜,仍然只是個常在,沒什麽大的體面。

不過,想著“迷戀漢女”這四個字,王授文又有些想不通。

為什麽王疏月入宮之後,會傳出皇帝“迷戀漢女”這樣的話。

皇帝,他是了解的。

王疏月,他也是了解的。這兩個人,一個明著狠,一個暗著倔強,完全不像是能對付上。所以,背著他這個老父親,這兩孩子到底是怎麽相處的呢?

他越想越迷糊,不由揉了揉眼睛。

快入秋了。

天高雲淡,人身上也不那麽膩得發慌。身上舒服了。也就沒有那麽急躁。王授文隱隱約約聽見皇帝在裏面和人論佛教理學,大概猜出外放的人是個老翰林。皇帝用人向來嚴謹,有的時候甚至苛刻,每一個薦上來外放的人,都要裏裏外外地摸一遍才肯松手,這一來到是門兒清,只是也平白給自己添了很多政務。

眼見著曾少陽又呈濃茶進去。王授文百無聊奈。

索性在日頭下眯起眼睛養神。

這麽又站一會兒,紫禁城前來報喜的太監就來了。

王授文是個老文人,向來不大看得上這些受了宮刑的閹人,不肯與之沆瀣為伍,但裏內又有些同情他們。

這些人有些是前明老臣的後代,因為父輩不肯做滿人的奴才而入罪,把發配到宮裏當差,其中不乏有舉世清流之後,比如,如今站在自己身旁的這個曾尚平。

當年豫親王的喪事,就是他經手伺候的。

王授文當時在翰林院編典儀上的書,和他倒是有幾次照面。

他父親是前朝的大文豪曾孟來。前明皇帝死後,他寫了一首斷頭詩。

言辭之激壯,在京城裏流傳開來,令無數崇仰漢風的人潸然。當然,此人結局慘厲,被朝判了腰斬,慘死在午門外頭。王授文在長洲的時候,就與此人神交,誰知見面之時,也是曾孟來身故之時。

雖然道見不同。但是同世相惜。王授文後來輾轉知道他的兩個兒子都在宮中為奴,感慨深多,但真正見到曾尚平的時候,又不忍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