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西江月(三)

這畢竟是皇後與成妃二人之間的事,與人相處,要緊的是不要置喙他人的習慣和處境。王疏月至此不再多話,只是走到大阿哥身邊,彎腰順了順他的辮穗兒。孩子還小,辮子也短,捏在手裏就那麽細細弱弱的一截子。

天家貴胄,有的時候真不如胡同裏摔打的小子們。

大阿哥回過頭,那細細的一截子辮子就從她手中松走了。

大阿哥見王疏月神色不好,便去牽她的手,“和娘娘想兒臣,過會兒就跟額娘一道來接兒臣呀,兒臣還要跟娘娘比字兒呢。”

成妃笑道:“你皇阿瑪都比不過和娘娘,你還真敢跟和娘娘鬥真啊。你和娘娘身子不好,哪能讓你胡鬧,快跟萍姑姑去吧。晚些啊,額娘給你做茯苓糕吃。”

“好……”

大阿哥拖長了聲音,跟成妃行過禮,又轉向王疏月拜了拜,這才跟著太監跨出門檻兒去了。

王疏月與王疏月一道送到門口。

日已過正午。黃花梨木雕化屏風擋住越水而來的大半日光。雲崖館中波影斑駁,落在二人的繡飾通草的氅衣上,若魚尾搖水草。

成妃望著那前面漸消的人影,嘆了一口氣,轉身在屏風後的圈椅上坐下來。

“成姐姐為何嘆氣?”

成妃摁了摁額頭的,疲聲道:“婉常在的孩子出生了,我這心裏又是喜歡,又是擔憂。喜歡的是,闔宮的人終於不再只盯著咱們大阿哥,你是不明白,皇上發天花的那一回,我真的是要嚇死了,半刻不敢讓他離開。就怕皇上的那些兄弟起什麽心,要拉我們孤兒寡母下水。如今啊……二阿哥到是出生了,我又怕,皇上不會像從前那樣喜歡大阿哥……”

王疏月笑了笑,彎腰輕拍她的手腕。

“大阿哥生得像皇上,又勤奮懂事,皇上怎麽會不喜歡。其實,說起孩子的事,我也有些不解你的地方……”

成妃拉住她的說,“來,坐下說。”

王疏月沒有推遲,側身在她對面坐下,擡手扶了扶頭上的簪子,平聲道:

“皇上行五,在先帝爺那一朝的成年皇子中,也算年長,可為何後宮會如此空虛呢。”

成妃望向窗外,目光有些落寞。

“皇上……從前對內院的人和事都很淡,要說喜歡誰,也就願意和淑嬪多說幾句話。我們也不是不知道原因,但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更不敢湊上去惹煩惱。”

王疏月低下眉目來。

芙蓉繡的羅帕在手指之間來回絞纏。

“是因為太後娘娘嗎?”

成妃扯了一個蒼白的笑容:“你真是個通透人啊。皇後是太後娘娘侄女,順嬪也算得上皇後的族妹,至於我……我們綽羅斯氏也是沾了皇太後的光,才出了一位封爵的台吉(這是個清朝蒙古的爵位,位次於輔國公)。我們這些人,都是順太後的意思,來伺候皇上的,皇上實則都不喜歡,我聽皇後娘娘說過,皇帝和老十一他們不同,他通曉漢學,對入關後的滿漢關系也有自己的看法。我們這些女人,放著也就是懷柔蒙古,很難真正入皇上的眼。至於淑嬪,她父親在先帝爺那一朝就被砍了頭。皇上也許因此對她還算憐惜。願意多見她幾眼。但這一兩年啊,看著也是淡了。所以和妃,太後顧忌你,多是因為你的出身,還有你這淡淡的性子,她拿捏不住啊。”

王疏月沒有出聲。

其實後宮只是一個縮影。

畢竟這是女人地方,說到底也只是漢女得不得皇上心的事。皇帝在朝廷上要平衡,權衡的事比這個要復雜很多。可是,這並不代表她的處境比父親在朝廷的處境要好。相反,身在皇帝的後宮之中,縱然她靈慧,但要憑一己之力護住自己,也實在是不容易。

即便如此,她還是沒有想過,要去利用皇帝的那顆心。

皇帝不容易,擔了“殘害兄弟,苛刻臣下”的名聲,但他對肅清吏治,關照民生的拳拳之心,和王疏月“娛人悅己”的心是一樣純粹的。

很少有嬪妃跳脫出家族利益去看皇帝政治。

相應的,也很少有皇帝,無視前朝後宮的制衡之道去看待一個嬪妃。

王疏月與皇帝兩個人,糊裏糊塗,雞飛狗跳地走到如今。其中有很多他們不自知的逾越。

不過好在,王疏月也並不算有多遲鈍。

她想起他霸道的言辭,吃癟時漲紅的臉。還有自己與他同榻而眠時,他呼在耳邊的鼾聲,喉嚨裏的口津竟然慢慢有了些酸甜的味道。

這漫長無邊,富麗堂皇的日子,終於因為他而過出了滋味。

除了臥雲書香之外,混沌,平實的滋味。

皇帝離園快十日了。

藏拙齋旁邊的清溪書屋,也因他的離開而黯淡下來。

別說,王疏月坐在通廊上看書的時候,偶爾擡頭恍惚,時常幻見他從清溪書屋裏走出來,站在她面前,故作正經得喚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