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憶王孫(二)

王疏的腰背終於軟下來,連人帶氈子一道靠入皇帝的懷中。

那夜的星空十分璀璨,雲全部被風吹散,擡頭就能看見燦爛的星河。

人在原上,心也會跟著遼闊起來。

“主子。”

“嗯?”

“如果今日宴上,我輸了您會如何。”

皇帝低下頭來看她,也看周遭的山河。

無邊的高草起起伏伏,像一個變化無解的陣。這世上其實不是沒有一個人都必須從混動之中整理出頭緒,大部分的人是可以隨性而為,愛一個人也好,買賣物件也好,不用在在意世道章法。

但皇帝是解局人。

歷朝歷代的皇帝都是,有人解得好,有人解得不好,因此就有了王朝興衰,時代更替。對於皇帝而言,因為做了這個解局的人,很多東西就匯集了他一身。比如他狠辣地同手足爭奪皇權,也嘔心瀝血地守著祖宗基業,他守祖宗基業,卻也要讓王疏月活得有生氣,自在開懷。

“四川那邊的多布托已經開拔北上,你輸不輸丹林部朕都要討伐。不過如果你贏不了,也許朕要被安個‘色令智昏’的罵名。”

王疏月笑了:“那我豈不是有功?”

皇帝低頭看向她:“對,你有功。要朕怎麽賞你。”

王疏月將頭靠在他的肩上,閉上眼睛道:“我想想。”

“王疏月,朕……晉一晉你的位分吧。”

王疏月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對他道:“比起這個,我有一樣更喜歡的東西。”

“什麽。”

她溫柔笑彎了眼目

悄悄握住它捏著韁繩的一只手。

“我不善言辭,但我很喜歡您。”

皇帝艱難地繃住下巴,但心裏恨不得打馬樂奔。

好在他身量比王疏月高,這才不至於讓她看見他如今五光十色的表情。十多年的刻意冷峻的墻圍一下子被王疏月掘開了一條口子,千言萬語迸流而出,但不知道為什麽,倒了嘴這個出口處時,卻變成了一個字。

“哦。”

哦。哦是個什麽東西啊。

皇帝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但話已經出口,怎麽樣也不能笑。

“主子……”

“別說話!”

“哦。”

她竟然也“哦。”

皇帝擡起另外一只沒有被她握住的手,將她身上的氈子朝她頭上拉去。一下子把她整個人都包起來。

“王疏月,回宮後朕要給你立規矩。”

“哦。”

“你……算了。”

他當真無話可說,氈中的人笑出聲來,一下子被風送出去好遠。

如鈴般的笑聲,風裏不知名的花香,馬屁股上招搖得意的尾巴,還有面紅耳赤的男子,以及他懷中柔軟的姑娘。

皇帝和王疏月在木蘭最後的一夜,就被皇帝這麽在馬背上,稀裏糊塗地顛過去了。

***

十月底。

聖架啟程反京。於十一月初抵京。那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回宮的那一日竟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王疏月親手抱著大阿哥從大駱上下來,成妃在跪迎不敢起身,眼眶卻紅了一圈。聽說木蘭圍場的事後,對於王疏月這個人,她真的再無話可說。

近年關,宮裏就變得特別的忙。

皇帝更是因為丹林的戰事,把自己仍在了南書房議所裏。雖要過年了,府上忙亂,幾個議政王大臣,以及王授文,程英這幾個近臣卻都還要日日在皇帝面前熬著。到了除夕這一日,皇帝終於封了筆。

王授文拎著自己的頂戴孤零零地走出乾清門。

還沒出宮呢,就已經能聞到市井之中飯菜香氣。

他一個人走出午門東偏門,府上的杠子在那兒等他。姓趙的家奴站在轎子前,正在看邊上一個賣蒸餑餑的攤子,那滾滾的熱氣卻把他也烘得孤零零,冷清清的。

王授文想起,去年這個時候,來接他下朝的還是王疏月。

那日她穿著一身粉色襖子,梳著辮子,綁著正紅色的瓔珞。在風雪裏俏得像一朵花兒。那會兒吳靈雖纏綿病榻,但好歹人還沒有去,回去還能見見,聽她糊裏糊塗地說幾句話。到底還像個家。

今年。

哎。太冷清了。

“老爺,咱們回府嗎?”

“先不回。去三慶園聽戲去。”

“哎喲老爺,今日哪裏還有班子踏板啊。”

“沒有,那就去吃酒去。”

他將手攏進袖子裏,正要上轎子。

忽然見風雪裏跑來一個太監模樣的人。

他跑得頭頂直冒熱氣,氣喘籲籲地追到王授文面前。

“可算追上王大人了。”

王授文覺得他眼生,“公公是…”

“奴才叫梁安,是翊坤宮的掌事太監。我們主兒有東西要奴才交給大人。”

王授文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包袱。“梁公公,娘娘應該知道,宮中妃嬪是不能和官員私相授受的。公公還是拿回去吧。”

“王大人,您且放心,我們主兒是多麽慎重知事的人,怎麽會做有違宮規的事。這是萬歲爺允準了的。您收著吧。主兒說了,她實在不忍心把這東西和宮裏賞賜放到一處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