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憶王孫(一)

也許只有純粹的食欲才能把皇帝的尷尬碾壓掉。

不知道為什麽,大概食欲和性欲是相貫通的。

其實,皇帝的腦子很少有饑餓的感覺,白日裏他強迫自己用無數的東西將它填滿,鑄幣所得幣制,戶部的虧空,北方的軍情,夏季黃河的水患,地震,天花疫病……

但抱著周身幹凈的王疏月時,他幾乎什麽具體的東西都不會想,一切交給冥冥之中的本性。

所以,在酣暢淋漓之後,皇帝總會從腦子餓覺當中逐漸感覺到胃中真實的饑餓感。

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當她用柔軟的皮膚貼著皇帝,沉沉睡去之後,皇帝卻覺得自己很想爬起來,讓禦膳房切一盤牛肉來。

皇帝高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總之,王疏月是一個能激起皇帝食欲的人,哪怕夏季裏,胃和舌頭都很懈怠,但只要她在身旁坐著,膳食看起來就很有滋味。

皇帝不怎麽的講究吃。

但男人對肉食似乎本能地鐘愛。

血腥之物,哪怕煮熟了,散掉了血氣,只剩下發白發柴的糟粕,一樣飽含執念和欲望。

木蘭秋草幹爽的秋風夜,馬匹系在帳前。

皇帝的儀仗不近不遠地候著,四周戒備的禦前侍衛,用拇指抵開了刀鞘,冷月照銀韌,寒光在高草之間如星點般閃動。

這座臨時搭建的禦帳距離張三營行宮並不遠。

但他們二人卻在無雲的晴夜下,顯得有些孤獨。

帳子前堆著的松木剛剛點燃,濃烈的木頭香氣從火焰中噴出來。

皇帝盤膝坐在火旁,身上的大紅妝花行服被火映成了深黃色。他直面著火,五官的邊沿連一點陰影都看不到,要說“正大光明”,對於王疏月而言,此時感受是最直觀的。

皇帝雖一早起了意要帶王疏月在張三營行宮之外烤這一回肉。但他其實也搞不了這塊鐵條盯成的炙子,正在研究怎麽把它往火上架。他這個人一專注起來,氣場就有些嚇人,哪怕是在折騰這塊烤肉的鐵餅盤。張得通和何慶看得心驚膽戰的,張得通不敢說話,何慶抖機靈上前道:“皇上,您讓和主兒伺候您吧。您是萬金之軀……”

“你讓朕吃她烤出來的炭嗎?滾遠些。”

何慶忙閉嘴,跟著張得通退得遠遠的。

皇帝繼續研究它的烤肉炙子。

一只手卻伸了過來。已然挽起了袖子,手腕潔白,還帶著些烏青的痕跡。

“要說吃啊,我比您在行些。”

說完,她從皇帝手中將炙子拿了過來,兩三下便架好了。

“席上那塊炭是我故意讓禦膳房烤成那樣的。您去坐著吧,妾服侍您。”

皇帝捏過銀刀,“你給朕坐回去。”

王疏月看著他手中的刀,皇帝這才覺得自個這捏刀模樣有些駭人,忙把刀往背後一藏,咳了一聲道:“你們漢人哪知道怎麽吃鹿肉。”

她面上含著笑,乖順地坐了回去。

“好,那妾看您烤。”

皇帝執著地對付著鹿肉。

王疏月裹著一張氈子靜靜地坐在皇帝身邊,望著他的手,和那炙子上逐漸褪去血氣的鹿肉。再一看皇帝臉,那目光中的專注是王疏月熟悉的,這份專注時常讓朝廷上的那些大臣們背脊發涼,頭皮發麻,但此,卻顯得有些呆傻和溫暖。

王疏月確認他不會朝自己看過來,這才彎下腰,偷偷地氈子裏按了按自己的腳。

跟著他走得這一路,實在是累了。

“怎麽了,腳疼?”

王疏月嚇了一跳,他不是分不開眼嗎,怎麽……

“你剛才在路上怎麽不說。”

“奴才以為……自個說錯話了,您責罰奴才呢,怎麽敢說。”

說著,她連忙坐直了身子。

皇帝看了一眼她藏在氈子裏的那雙腳,此時只在氈子下面露了一個邊沿。

她今日穿了一雙青色的鞋子,以此來配那身蔥綠色氅衣。似乎是感覺到了皇帝的眼光,忙朝氈子裏一縮,就只剩下鞋頭上墜著的一絲流蘇還露在外頭了。

“王疏月,朕什麽沒看,你有什麽好難為情的。”

王疏月沒有說話,靜靜地垂下了眼睛。

皇帝收回目光,將那鹿肉翻了一面兒。

“王疏月,朕聽說,要纏成這樣一雙腳,是要受些苦的。”

“嗯。”

皇帝聽出她聲音有些發翁,擡頭道:“你怎麽了。”

“沒有,想起了些從前的事。”

“什麽事。”

“五六歲的時候,父親和母親曾為了奴才這一雙腳爭執過。母親不肯讓奴才纏足,但父親並不應允。”

皇帝是第一次聽一個女人這樣直白又坦然地說起自己的身子。

她出生在前明日薄西山的時代,生活在他的太平之治下,但她心中所持的東西,卻好像並不存在於這兩個時代。

“你父親為何會不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