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烏夜啼(二)

“對,夠你萬死了。”

王疏月挽起袖子來,蹲下身來,雙手疊在浴桶的邊沿上,屈膝蹲下來。她的頭就在皇帝肩旁,口鼻中呼出的氣一陣一陣地散進皇帝的耳朵裏。好在水汽蒸得夠熱,不然皇帝一定會連著打好幾個戰栗。

“就別說萬死了。主子,我這輩子從來沒想過死,除了十一和福晉逼我死的那一次。”

皇帝僵硬的身子終於稍稍松和下來,他靠在浴桶的邊沿,寬闊的背脊就貼靠住了王疏月疊在邊沿上的手臂。

肌膚之親,心意吧,也彼此不自知的相通起來。

“你應該知道,若你敢死,朕就立刻棄掉你們王家。”

“嗯。我知道。我也知道,對於主子和十一爺而言,我也就是顆棋子。”

她是棋子。退回到那個時候,王疏月對於皇帝來說,究竟是不是棋子,皇帝倒是不太願意去細想。那會兒,他還不是那麽喜歡她,於是她就顯得嘴臉可惡。

“還好,你當年沒犯糊塗。”

“是,但我那會兒……很難過。”

皇帝側面看了一眼王疏月,她將頭枕在手背上,就那麽安安靜靜地趴在他身邊不說話了。這個時候,她已經把外裳脫去了,為了伺候他洗澡,連裏面的夾襖也沒穿,通共剩下那件品月色的衫子,裏頭襯著雪緞中衣。

“朕知道你那時候難過,王疏月,那是朕這輩子,看一個女人哭得最難看的時候。”

他總是說得這麽實在,引得王疏月自個也開始回想,自己當年是如何在他面前哭得眼淚鼻涕一起流的,想著想著,不由把頭藏在了手臂下頭去笑。

半晌,方漸漸緩過來。

“我也沒想過,要在您面前哭成那樣。那會兒我就是覺得,這個世上,除了母親,也許再也沒有人肯信我,信我王疏月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皇帝回過頭去,浴桶裏蒸出的水汽蒙了他的眼睛。

有些話,對著王疏月他是說不出來的。

“你怎麽知道沒有人信你。”

感覺到背後的人要張口,他立馬又更了一句:“朕說王授文和王定清。”

欲蓋彌彰。

奈何她有她的靈性去抓攫他話語中轉瞬即逝的溫情,也不會霸道去逼他承認,只是把他給出的溫情內化於心中,再而安安穩穩地消化掉了。

“欸,這是在外頭,我給您搓個背吧。”

“搓……王疏月,朕問你,你是王授文教出來的女兒嗎?”

王疏月已經摁住了皇帝的肩膀。

“不是,我是母親和臥雲教出來的人。主子,您如今身在民間,既連口都改得,如何不肯說幾句民間話……欸,您別動,我在宮中指甲留得長,這會讓也只敢拿手掌來服侍您,您好生坐著,仔細我刮著您。”

怎麽辦,總不可能這麽光著身子站起來罵她。

皇帝認命的被她摁在浴桶裏推搡著。

古樸雅致的閨房,臨近水房的,不斷散來柴火的氣味。

她並不算多麽順暢卻極其認真的手法,卻毫不費力地召來了皇帝真實的睡意。

在遇見王疏月之前,他一直晚睡少眠,但自從被她在養心殿綁過以後,這個少眠的病卻好像漸漸地不要而愈了。

“您可別睡,一會兒我怎麽撐得了您起來。”

“你弄得朕那麽痛,朕怎麽睡。”

這話意思有點奇怪,王疏月倒是沒反應過來,皇帝自個先懵了。忙擡手按著脖子來掩飾。好在王疏月沒有深想,起身倒後面去取何慶備好放在榻上的衣服去了。皇帝這才松了口氣,從新靠下來。

頭頂屋梁凝結著水珠子,偶爾低下來那麽一兩滴,落入盆中。

其實民間究竟如何,皇帝一生都懶怠去想。

雖然他要做一代聖主,深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但“民間”“百姓”畢竟是幾個對他而言,過於寬泛的詞,它們代表著紫禁城之外,代表著天子之外。他一個人,對,就是他一個人,住在紫禁城中,孤獨地面對著城外一切有靈的生命,無靈的江山水土,為了“百姓”這個永遠無法觸及實在的虛妄代稱,他殫精竭慮了這麽些年,所求的其實也就是風調雨順的夜,能讓他安枕好眠。然而為此,他成了全天下唯一一個殺人如麻的人,擔著苛刻臣工的名聲。與他維護的“人世間”是那麽的格格不入。

這可真是帝王荒謬的命運。

那一夜,王疏月依舊幹幹凈凈地躺在他的身邊。

皇帝身上的被褥並沒有宮中的蓬松馥郁,但身邊的人的身子卻是溫暖而柔軟的。

也許王疏月是皇帝有生以來,觸碰到的唯一一個與紫禁城沒有關聯的人。

她來自文心雅存的南方,雖是皇帝近臣的後代,身在宮廷亦順應宮廷的規矩,但她卻從來沒有沉淪過。

兩年多了,王疏月還是王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