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滿庭芳(四)

夜裏風雨如晦,似乎要將余春的冷全都嘔幹凈。

皇帝睡前口中包了周明調的黑藥膏,那半張臉腫得比之前還要高些。他在鏡子前面糾結了照了好一會兒,才肯放人進來伺候盥洗。

外面,何慶和梁安都以為皇帝要做瀉火的事,早早得就把敬事房的人傳來在翊坤宮候著,誰知,敬事房的太監眼巴巴地在廊下守到下半夜,才見張得通親自舉著小燈出來,沖他擺了擺手。

“怎麽,萬歲爺牙齒腫成那樣,竟……”

“想被割舌頭嗎?”

“不敢不敢。”

說著,忙低了頭,連聲道:“奴才告退……”

又是灰溜溜地被攆走,敬事房的人搞不明白,帝妃房事這種在紫禁城裏,無法完全隱蔽在人前人後的事,他們在各宮的主兒那裏都放得開手腳地去辦差,唯一在翊坤宮卻很不自在,屢屢吃癟,諸多顧慮。

畢竟是太監。

大多不大明白情欲雖是本性裏帶出來,不堪忍耐東西,但一旦遇上珍而重之的人,就變得有所忍,有所敬,方有所樂。皇帝喜歡她在房事之中的那層模糊的意識,不輕浮,也不獻媚。撐著她的溫暖的肢體一半真誠,一半荒唐地肆意向他表達。

但這層意識和她王疏月這個人是一樣脆弱的。

好在,幾年過去後,皇帝雖不自知,卻逐漸摸出了保護好這層意識的門道。至於他是怎麽摸索出來的,又是什麽時候摸索出來,就是件很迷的事兒了。

王疏月聽了一夜的雨聲。

時不時地聽到皇帝因牙疼而抽氣的聲音。

他應該被賀臨氣得不輕,原本王疏月在回來的路上還在想,如何才能從他的雷霆之怒下,暫時保全賀臨,如今看來,像是沒有思量的必要了。

門外小燈微弱的燈光下,皇帝閉著眼睛靜靜地躺在王疏月身旁,他今日手腳規矩得比什麽時候都厲害,一點點情欲都不肯在她身上沾帶。

王疏月知道,皇帝牙疼不可能睡著。但整整一個晚上皇帝都沒有動,保持著正面仰躺的姿勢,硬生生地同她一起到挨了天明。

四更天,雨停了。

伶仃的雨從樹上滴落下來,落入廊下的水宕子裏,葉中黃鸝鳥潤了一個晚上的喉嚨終於得以放開,嘹亮的鳴叫聲勉強逼走了二人的乏意。

皇帝穿戴完畢,到乾清門聽政去了。

那日禦門聽政,工部奏報了永定河治河工程竣工之事,其上遊石景山上的惠濟廟也相繼動土。皇帝聽後大為開懷,一掃之前賀臨堵在他胸口的氣,連帶把牙疼都壓下來了。

永定河本就是京城最大的一條河流。世人認為,自然界萬物皆有靈,先代的帝王皆有“封禪”的習俗,對名山、大河、樹木等自然界的物體進行敕封,有的封官,有的封神。皇帝做親王的時候,曾多次替先帝巡查永定河工,甚至為了確認工程在大寒天裏踩著的碎冰渣滓淌河。

這是皇帝少年時代,紮實的經歷。

也代表著滿清朝廷在某一個時間段上對他的認可。因此,皇帝登基以後,永定河的治理依舊頗牽其情。

但這條河卻是連年都不太平,縱使世代生活在京城的百姓把他稱為母親河,仍也壓不住他的另外一個糊塗名——渾河。

先帝還在位時,有一年七月,因連日大雨,永定河沖開盧溝橋附近大堤,順護城河直入正陽、崇文、宣武、齊化(現在的朝陽門)諸門。宣武門一帶水深五尺,洪水漫過了城壕,吞沒橋梁,聲如雷鳴,勢如峽瀉。宣武、朝陽等城門一帶。許多城外溺斃的屍體隨水漂流入城。由於街道積水,官員都不能騎馬,有的就劃著大木盆去上朝,至於盧溝橋以下的長辛店、良鄉,也都被洪水淹沒。二十多天後水才退去。

王疏月聽皇帝講起過,那一年先帝親登午門視察災情,開國庫以安災民。

而皇帝自己則幾乎在泥水爛漿裏滾了一個多月。

那年他十六歲,好些心性都沒有展開,就這麽擎著本真的人性和悲憫,直面水患慘狀,促使他下定決心要根除永定河的水患。

接下來的十多年,皇帝與工部的大臣和這條河鬥了幾次法,至石景山以南至盧溝橋段的堤岸可謂屢修屢決,屢決屢修。為了這兩岸的大堤,直隸巡撫都砍了兩任,終於在這一年的初夏,竣工了“永定大堤”。

工部上奏此事,皇帝開懷,擬親自巡視大堤工程。

王授文和程英都巴不得皇帝出宮。

十一在寧壽宮跪靈,王疏月自己禁了自己的足。宮中開始為不好聽的流言處宮置人,但也只是捧出了表面上平靜。皇帝這一走,前朝怎麽樣先不說,後宮那些人總該沒了意思,漸漸把心淡下來吧。如此,自己的女兒的日子到也不至於太難過。

但他仍然憂慮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