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賀新郎(三)

“我蠢。”

他低頭咬著牙齒笑了一聲。額頭上青色的經脈慢慢凸起來,口齒之中不斷地切咬著這兩個字,四五輪之後,突然提高了聲音。

“我蠢你還來見我做什麽!”

“你以為我想來嗎!”

她沒有怯,橫沖直撞地把話頂了回去,這麽一句話猛地把時光拉回了三年之前,乾清宮前,她逼著他蹲下來,然後親手為他系披風。他還記得,那日她給他系了一個死結,差點沒把他給勒岔氣。那種狡黠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樣,像貓藏在肉墊子下的爪子,偶爾露出那麽鋒利卻可愛的尖兒,刮蹭過皮膚,感覺不到疼, 第一日不見開皮, 第二人卻能見血痕。

三年多的時光過去了,她好像變了,又好像什麽都沒有變。

情緒依舊真實,表達得也真實。但又拿捏得當,不至於像他自己那樣,一根直腸子,卻絞殺了自己,也絞殺了旁人。從根本上來說,她還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女人。就算賀臨不想承認,但看見她冒著風雨來看他,端端地立在他面前,滿身素孝,身染雨氣的模樣,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絲久違地安慰。

在他眼中,即便這殿內已滿是燈火,還是掩不去她光亮。

她就像一盞為長夜而點的永明燈,坦然地照著他的狼狽和無措,卻沒有一絲鄙夷和踐踏的意思。

越要強的人,越容易被強力勒死。

松開那條勒脖線的手,不是虛假的奉承,也不是無謂的安慰,而是不帶私心的關照和剖白,他需要有人了解自己,也需要自己了解自己。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你來見我,你在賀龐那裏也毀了。”

說著,他勉強捏了個拳頭,狠狠地砸向自己的額頭。

一下一下,竟越砸越重,沉悶的聲音回蕩在殿內,引得白燭燈焰也跟著震顫起來。他的眼睛裏漸漸滲出了血絲,眼眶也紅得厲害。

“你說我蠢,你才是蠢貨,我這麽個廢人,值得什麽……”

門外的風雨聲越來越重,一聲雷震,淹沒了他後面的話。

雨水從門縫裏透進來,沾濕了門前王疏月的衣群,剛才被他砸傷之處,被涼雨逼出了寒疼。王疏月皺了皺眉,將倚在門上的身子直起來,朝著賀臨近了幾步。

“那你就讓我這一毀有些意義。”

賀臨撐著通紅的額頭,擡起滿是血絲的眼看向她。

“什麽……”

王疏月撫著裙子,忍者腿上的傷疼,慢慢在他身邊蹲了下來。

素袖鋪承於地,覆住了賀臨按在地上的另外一只手。那柔軟的質地,帶著女人溫涼的體溫撫過他的皮膚,令他肩頭幾不自覺地一陣暖顫。

她目光含著真實的心疼,“你活下去,好嗎?”

說著,她低頭從袖中掏出一放絹帕遞到他眼前:“為了太妃娘娘,為了福晉,你活著,好嗎?”

賀臨凝向那一方帕子。

絲絹質地的底上繡著芙蓉花的紋樣,和她頭上簪著的那只金鑲玉的芙蓉花簪是一樣的花樣。絹子薄,花樣下面依稀可見她的手指,還和從前一樣,白皙幹凈,柔軟沉默,卻似有靈,能述情亦能敘理。

他凝著凝著,竟當真潮了眼眶。

“我曾經想讓你死,你卻要我活著。”

面前的女人搖了搖頭,她松開一條腿,半跪下來,拈著手中的絹子,避開他的眼睛,輕輕拭去他額邊沾染的香灰汙跡。

“對不起,我將才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其實,我一直很想告訴你,當年,我入宮不是要拋棄你,也不是要損你名譽。盡管很多人說我對太妃忘恩負義,貪戀富貴虛榮而背叛了你,但我自己心裏明白,我不是那樣的人,有那麽一段時間,我也很想讓你明白,為你我已經竭盡全力,最終身不由己。不過,如今……”

她放下手來,肆然地笑了笑。

“我只想跟你說,賀臨,我從來沒有恨過你。你有你愛的人,我也有了我愛的人,我很慶幸,你當初守著對富察氏的情意,不肯將我納入府中。”

說到此處,她又提高了些聲音:“不是因為我貪戀如今的榮華富貴,而是因為,我如今……不像以前那麽孤獨。”

“我讓你孤獨了嗎?”

“也不是,你和福晉情好,無我立錐之地而已,我這個人,雖然安靜,卻也有話想說,有很多地方想去走走看看……”

說完,她笑了笑。將絹子遞到他手中。

“還好,那段時間有太妃娘娘。除了我的母親之外,娘娘是唯一一個肯真正為我著想的人。為了這份情意,賀臨,不論世人如何踐踏你,我也想,替娘娘好好撐著你。”

話聲一頓,她迎著光笑了笑。

“你活著好嗎?”

活著好嗎?

他無言以對。

他從前是一個行軍之人,擁有剛硬的皮膚和骨頭,一刀了結人命,一馬鞭子關山盡渡,他喜歡所有烈性的東西,比如沾著血在地上滾得滿是泥灰的頭顱,比如削鐵如泥的刀劍,比如足以穿腸爛肚的話,再比如剛烈如火的富察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