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賀新郎(二)

寧壽宮沾染不得,她哪裏不知道這個道理。

況且曾尚平自從出了掌儀司,在內務府就再沒有了實權和地位,敬事房的人如何肯幫著他調走梁安?這都值得王疏月深思。

也許除了曾尚平自己,還有人想她淌這片水。

王疏月一面想著,一面擰眉走到門前。

曾尚平摳在門框上的手指已經關節發白。他艱難地仰頭看向王疏月,頭發上的水順著額頭不斷往眼睛裏灌,逼得眼睛幾乎睜不開。他一連咳了好幾聲,盡量把鼻腔裏的雨水嗆出去,終於稍稍緩平了聲音。

“和主兒……奴才想不到第二個能保下王爺的性命的人了……求求您,看在娘娘的份上……”

“梁安。”

“主兒……”

“我有分寸,先放開他,你們這樣鬧會讓大阿哥和其他的人聽見。”

梁安無法,只得示意眾人松開手。

曾尚平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翻身伏跪下來,朝著王疏月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雨水在他身下攤開,沾染到了地上的絨毯,他又忙挪動膝蓋跪得離王疏月遠些。窗外懸著燈籠,暖紅色光落在他濕透了背脊上,竟反出了銀刃一樣的白光來。

“你把話說清楚,他究竟怎麽了。”

曾尚平擡起頭。

“滴水未沾,求死。”

***

整個紫禁城都因皇帝離宮而喑啞暗淡,獨有寧壽宮像一個溫暖的燈陣。手臂兒粗的白燭迎著透窗而入的雨水噼啪作響,卻並沒有因此而示弱,反而燒得更明更烈。魂幡被從殿門前取下來,安放在貢案下面。

賀臨靠著貢案坐著,魂幡垂下了一半,靜靜地蓋在他的手臂上,太妃的名諱書於其上,如今也明明昭昭的曝在燈燭下。

已近停靈的終期,白日裏守靈的人早已經回去歇了,只剩下哭靈的宮人們,仍舊毫無情緒地嚎哭著,那哭聲透過密密麻麻的雨簾撞向獨自行在宮道上的王疏月。

素白的的衫子沾染雨,掃過漆黑的宮道。油紙傘上,雨聲隆隆作響。

朱紅色的宮墻下,打落無數最後一季的杏花。隨著水流蜿蜒而下,像是被什麽五行之力抓扯住一般,無畏被沖入各處宮門的門隙。

各處叢門深鎖。只有寧壽宮因停靈之事,此時並沒有落鎖。

賀臨眼前是一大片明晃晃的燈焰。又因其幹脹發渾的眼而連成了一片諷刺的輝煌。

突然,這一片輝煌之後走進一個瘦弱的人影。

撐著傘,淡影席地。

“滾出去……”

唇幹喉烈,他說出來的話都不甚清明。

哭靈的人暫時把哭聲頓住,齊刷刷地向他看去。

賀臨掙紮著拼命的用手掌夾抓起身邊的一只香爐,用力朝著那個影子扔去,“滾出去!”

他的手雖然使不起力氣,但香爐還是砸到王疏月的腿上,爐中的香灰撲撒出來,一下子染臟了王疏月的素衣。

她雖吃痛,卻沒有出聲。只是皺了皺眉,用力咬了咬下嘴唇。

與此同時,賀臨的十根手指也傳來鉆心入肺般的疼痛。他啞叫了一聲,彎腰將手摁在腹上。

“你聽不見嗎?你滾出去!你滾出去啊!”

說著,又擡手指著哭靈的宮人,“還有你們,都給我滾出去!”

一面說,一面又不知抓起了什麽什物,朝著燈火明處砸去。跪靈的人忙四散避開,慌張張地往外面月台上退去,行過王疏月身邊的時候,都避著目光行禮,沒有人敢吐半個字。

殿中一下子退得只剩下王疏月和賀臨,並一個躺在棺材裏的人。

王疏月將手中的傘放在門前,回身將殿門閉合起來。

殿中穿堂風這才停住,頭頂經幡,供台上的香火,慢慢的安寧下來,只剩下男人如同燒破了喉嚨的喘息聲。王疏月站在門前沒有動,靜靜地望向賀臨。

三年了。

一別整整三年。她並沒有看見他被囚三溪亭,也沒有看見他是如何被拶斷十指,王疏月記憶中的賀臨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在太妃宮中飲酒暢懷,大談地方軍事,民風見聞的男人。

如今,他卻頹然地坐在她的對面。

身上穿著汙漬斑斑的孝服,一雙白底黑面靴,尚有一只穿在腳上,另一只的卻已經被踢到貢桌下面去了。腳上的襪子也退到了腳踝下面。

他偏著頭看王疏月,眼睛紅得厲害。胡子蓄了老長,一看便是多日不曾修整。

他人沒有力氣,身邊也沒有什麽可再抓取之物,索性提起蹬掉的那一只靴子。

“別扔那個。”

“你是誰啊,你管得了我嗎?”

“你手上有佛珠,你頭頂的貢桌上有燭台,玉盤。你要對我發火,扔這些東西都行,只不要扔你手上那個。”

“呵……什麽?”

扔什麽泄憤,此時還有講究得嗎?賀臨臉上露了一個荒唐得慘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