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水龍吟(一)

五月,翊坤宮中去年從雲南移栽的木香開了一大片。

雪白的花簇像一團一團又一團的雪球,掩映在濃蔭之間。

西暖閣放著一重重撒銀簾,有些被玉鉤子挽起一半,透著外面大好日光。行走的宮人都將腳步放得很輕,生怕攪擾到暖閣裏的人。

何慶抓著一把蒼耳,往自己的腦門心兒上猛紮了一把,渾身一個哆嗦,痛得耳清目明。寶子站在他身旁道:“慶公公,您守了一夜了。早該下值了。”

何慶點了點寶子的太陽穴。

“這時候,陪著萬歲爺熬個三四日都不為過,下什麽值。今天晚上,恐怕整個太醫院都要搬到日精門上去上夜。”

說著,兩人朝明間裏看去。

屏風後面,周明和另外幾個太醫正在議方。

保子扒著門朝裏面細看,只見周明背後的衣裳透出好大一水漬。他按著額頭,沿著屏風來回地走動。時不時地應旁人幾句話。

寶子回過頭來道:“慶公公,你說,咱們和主兒這回,不會有事吧。”

何慶轉身望向喜暖閣,錦支窗沒有鎖閉,窗中綢紗帳是新換的,風一起就朝內鼓漲起來,勒出一個男人的肩頭。

他本想對寶子說什麽,看見這個肩頭,頓時不敢再出聲了。

前一日。皇帝將王疏月抱回來的時候,整個翊坤宮的人都嚇傻了。金翹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幫王疏月褪衣,只見有血,卻不知道她傷在哪裏。直到看看見她那雙原本白潤如玉的手,關節處的血肉觸目驚心,一時不忍,竟哭出聲來。

張得通和梁安都不能進去。

在明間聽見金翹哭聲,都暗暗地替王疏月咬緊了牙。

皇帝坐在王疏月的榻邊,看著榻上那個面色蒼白的女人,始終一言未發。

然而,那日黃昏,長春宮的孫淼卻在明間外面聽見了一個沉悶的巴掌聲。驚得她連忙跪了下去。不多時,皇帝從門中跨出來,金色龍紋繡黑緞靴從她眼前的地面上刮擦而過,行得決絕無情。

張得通跟著後面,在孫淼面前頓了一步。

“聽見了什麽了。”

“沒有,沒有,奴才什麽也沒聽見。”

“嗯,進去伺候吧。”

夜裏周太醫連夜入宮,在翊坤宮一守就守到了今日。

山東的火耗改革終於在王定清和山東巡撫一派勢力的博弈之間磨出了門路,王定清呈折回京,皇帝轉遞科道會,命議就此的折,並上陜西試行的方案,議出一個全國火耗銀改革的辦法。因此,白日裏皇帝依舊政務繁忙,然而只要養心殿議散,便往翊坤宮來。

對於周明這些人來說,皇帝在翊坤宮全然是個沒用的人,甚至像塊燒得滾燙的爆炭,在那碳灰下面遮著,隨時都要炸出火星來燒了他們。奈何他一坐就是一個通宵。或看折,或看書。大部分時間一言不發。

王疏月身上除了手指之外,並沒有其他的傷,但卻不知道為什麽,整整燒了兩日,一直沒能壓住熱。頭一日兇險異常,把周明和院正兩個人嚇得一整晚都在冒冷汗。

兩日間,不論是淑嬪還是婉貴人來請安,還是太後皇後處遣人來問,皇帝聽稟,只說知道了,連陳姁都不肯見,後來,皇後與淑嬪親自來翊坤宮跪請,求皇帝保證龍體。梁安等翊坤宮的人,見王疏月被傷成這樣,又見皇帝連日陰著那張臉,誰肯去傳話。

張得通大著膽子傳了那麽一回。

皇帝埋首在駐雲堂的書案前,頭也不擡,只道:“讓皇後起來站著,淑嬪願意跪,就在翊坤宮前面跪著。”

這麽一說,連太後也不敢使人過來問了。

西暖閣內每日只有梁安熬藥,金翹伺藥,何慶和張得通也不敢在皇帝眼前旋,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頭候著。

初二這一日夜裏。

酉時下過一陣很大的雷雨,樹葉被狠狠地沖刷過一遍,在夜色裏顯得更加濃綠。

王疏月終於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一絲溫暖的光。繼而逐漸明亮起來,延展成一團暖黃色的光球。王疏月慢慢睜開眼睛。見駐雲堂的裏點著一盞燈。燈下橫放著一只手,藏青色常服馬蹄袖,沾著一點點朱砂漬,拇指上帶著青幹種翡翠祥雲雕的扳指。

王疏月想要撐著床榻坐起來,關節處卻傳來要命的疼痛。

她這才把兩日前的事情漸漸記起來,再一看駐雲堂裏的那個男人,靜靜地趴在紅木書案上,頭枕著手臂,發辮垂在肩下,呼吸沉重,看起來睡了好長一段時間,手腕處已經被壓得有些發白了。

王疏月用手掌小心地撐著身子站起來。

她還在發熱,又一連兩日沒有吃東西,身子發軟,有些站不穩。

她只好一路撐著床沿,地罩,屏風這些東西,慢慢走進駐雲堂。

理政,批折,守著她,皇帝太疲倦了,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