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水龍吟(四)

正如“福禍相依”,其實甜和苦也是並生的。

要和皇帝這個人在人世間相伴一場,“辛苦”是必歷的劫。但他的“給予”卻如同海上潮一般豐厚,不單單給了她一個歸宿之所,也給予她在人世間順心而活,自由行走地底氣和勇氣。

誠然他在感情上至今仍然是嘴賤舌毒的人。可古來帝王,再多情,再溫柔,最多也是將女人當作紅香軟玉來疼惜,哪一個如他這樣真正信奈過女人們的原則緩和底線,尊重過女人們人生和自由。王疏月看著他佝在自己面前,認真塗藥的模樣,實有些動容。

“嘶……”

她本來想得有些深,卻又被鉆心的疼痛給拽了神。

皇帝聽著她牙齒縫裏這一聲,趕忙移開手,整個人都差點彈起來。

“朕……那個……張得通!把周明傳進來!”

她忙擋下道:“不用,哪裏就能一點都不疼。”

說著,她抿了抿唇,勉強緩和下面色:“要不,的您跟我說點什麽吧,聽著您說話就沒那麽疼。”

皇帝遲疑著坐下來。重新托起她的手放到自己膝蓋上。

“想聽朕說什麽。”

“說您小的時候的事吧,您說一件,我也說一件,要好玩的。”

雖說說什麽都好,可真的要皇帝說些什麽不那麽正經的話,卻實在很難。

他抓了抓腦袋,想講個什麽好玩的事,半晌,愣是一件都沒有想出來。

“朕不是你,朕小的時候,日日讀書,習騎射。玩什麽?”

王疏月笑了。

“我不信您就那麽乖,就沒在什麽地方淘氣過,沒摔過。”

“呵,王疏月,你在跟朕胡說些什麽!”

“好好……那……您說說您之前出宮去永定河的事吧。”

這到比逼著他講笑話好得多。

皇帝咳了一聲,一面塗藥,一面正經地跟王疏月講起“永定河”治理之史,進而不知不覺地講起他的少年時代,甚至談及賀臨和恭親王,醇親王這些人。說來也怪,自從登基以後,這些人早就成了他在前朝後宮的禁忌,人們一直把他當成先帝後代們的活閻王,坐在金鑾殿上,隨時催要那些人的命。

以集權的方式來推行政策,這是皇帝的為君之道。其間清除先帝子嗣的黨羽,權衡滿蒙漢三族勢力,裁撤議政王會議,難免要收攫宗親們的權力和利益。皇帝逼著自己獨木橋上走,越走越窄,越走越骨肉疏離,卻也越走越孤勇。

後來就連他自己也把自己的當成了兄弟們的閻王爺。

可是,對於賀臨,對於太子,過去,他未必沒有維護的意願,未必不想要“與子同袍”“舉杯把盞”“同仇敵愾”的情分。

“朕這一回去看了的永定河的故道。那條離京近,自盧溝橋一帶,經看丹村、南苑到馬駒橋。”

他起了這麽一個一本正的頭。說著,又覺得意思太嚴肅,自垂頭自笑了笑,轉而道:

“順寧二十年的春天,同醇親王一道視察河工的時候走過一次,那年春很晚,過了二月,河裏都還有冰渣滓,朕那會兒十幾歲,程英那個人還在工部上當差,朕跟著他一道趟倒河裏去看堤岸工程,你剛才不是問朕摔沒摔過嗎?這塊疤……”

他說著,騰出一只手,撩開半截子褲腿,“就是在那兒被冰渣滓劃的。”

王疏月低頭看去,那處傷在腳踝處,她其實幾年前就已經看見了,不過皇帝的身體,病史,都是禁忌,歷代君王也深知這些東西的厲害,稍不留心就會成為暴露在有心之人眼前的軟肋,所以,皇帝從不肯跟任何人提起。

這些年,就連太後都不知道,皇帝有這一處舊傷。

如今皇帝則像是想和王疏月有所共情一般,隨性地提露給她看了。

王疏月抿了抿唇。

“當年該是很深的一道。”

“嗯。”

他說著放下了褲腿,“不過,也讓朕避開了廢太子之事。”

這件事,他雖然自顧自地在王疏月面前提出來,但實則很敏感。

王疏月聽王授文講過,順寧二十二年夏,永定河發大水,河堤塌潰,泛濫的河水淹沒道旁二十幾處莊鎮,人畜死傷不可計量,當時的工部,除程英外,貶的貶,下獄的下獄,幾乎換了一輪。

後來,程英參奏太子貪汙河工款項,至使永定河堤被修成了豆腐渣,太子因此被廢,圈禁宗人府,太子一黨,也就是從那時起,徹底沒落沉淪。

在大多數人心中,當年之事應該是皇帝設的局,他應該早就知道河堤工程是一塊豆腐渣,所以故意借傷避事,才沒有被當作廢太子一黨被先帝爺追責,甚至還有更難聽的話,說他明知河堤工程經不起洪流,定會塌潰,但為扳倒太子一黨,前期刻意替太子遮掩,以至於二十二年那場洪水奪了數萬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