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水龍吟(四)(第2/2頁)

只有王授文不信。

他對王疏月說過,皇帝雖不近人情,卻一定有君子的擔當和行儀。

可是信也只是他一個人信而已。

所以,皇帝本身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對於文武百官而言,其實並不重要。

他的脾性,品德,不過是用來解釋時代和歷史的理由。

根本沒有人知道,少年時代的皇帝如何規勸太子,反被當成有異心而深受打壓,也沒有人知道,二十二年的那一場水患的慘像,成了他的一團心結,以至於每年春夏之交,他都要親下河堤巡視,上石景山祭河神,晾經台觀流。

說起來他這個人活得,真的有點跳脫於世俗的人情。他的生活,他的親情,愛情,以及他對江山社稷,對政治人文的情懷,都是世人看不見的。以至於後來,他自己也活得不那麽在乎自己的七情六欲,越來越淡漠狠絕。

最後,就連自己都信了自己殺人不眨眼的邪。

好在王疏月嫁給了他,貼膚貼肉地走近了他的生活。才讓他漸漸有了改變。

這種改變是從內至外,潛移默化的。皇帝雖不自知,卻逐漸應了何慶那句話——有了和主兒以後,咱們萬歲爺變得像個人了。

也是,如果沒有王疏月,恒卓和皇帝,也許會走上他和先帝爺的老路,而皇帝與整個滿清宗親,免不了一場趕盡殺絕地殺戮。

皇帝雖不會承認,但身而為人,他未必想成為一個真正的“寡人”。

皇帝一面說,一面塗完了王疏月的最後一只手指。

放下藥膏盒子,索性將一雙腿都曲放起。

“放上來晾會兒,不然蹭一蹭就掉了。”

王疏月伸開手指,覆到他的雙膝上,病中很久不曾有過實質上的肌膚之親,如今這樣的親昵卻有著一種平實的人情味。她靜靜望著墻上的兩個人影,細軟的透窗風撕出影子的毛邊兒,看起來毛茸茸的,十分柔和。

“你在想什麽。”

“在想一些不該奴才想的東西,不敢說。”

“說吧,朕也說了一些不該跟你說的東西。”

王疏月擡起頭:“我在想,說到擔虛名,您比我擔得要多很多。”

她說這句話,並沒有指望眼前的這個男吐露什麽,畢竟她太了解他。然而皇帝卻在這一句話的尾音之中沉默下來。

燭光映著窗。

兩人皆身著素靜單薄的寢衣,相對而坐。

沒有放冰的內室,微微有些憋悶。二人的影子映在黃紙遮糊的窗上,窗外的月光傾覆而上,又與之蒙了一蹭淡淡的光霧。人影相對,像極了尋常巷弄,千家萬戶之中的場景。

“主子是個很好的人。”王疏月輕輕開了口。

皇帝不自覺地上揚起唇角。

“你說什麽。”

“您是個好皇帝,也是個很好的人。”

皇帝沒有說話,卻抑制不住心裏的歡愉,他低頭來掩飾笑容,卻還是全部落進了王疏月的眼中。她彎腰去看他,又道:“明年這個時候,您去永定河也帶上我吧。”

“沒有這個道理,朕去巡視河工,帶上你像什麽。”

王疏月笑彎了眼:“清清素素地穿一身,就跟宮女一樣。您知道自盧溝橋一帶,經看丹村、南苑到馬駒橋的那一條舊河道,我卻知道西漢前的那一條,自衙門口東流,經田村、紫竹院,由德勝門附近入城內諸“海”,再轉向東南,經正陽門、鮮魚口、紅橋、龍潭湖流出城外。”

她聲音溫和平寧,目光也柔靜無波。

“那已是千百年前的故道了,那個時候,漢人的祖先還把它叫作“?水”,也有個諢名叫“無定河”。舊河道上也是連年泛濫,地志上常寫其流域之內民不聊生。但後來,經過劉靖治水,到百姓插柳,再到先帝爺和您修永定河堤,封河神,建龍廟,永定河幾經遷道,幾經治理,才有了如今的模樣。我很想帶您去看看那條故道。”

“你說了這麽多,究竟想跟朕說什麽。”

“人禍,天災皆難避免,可最後又皆戲於您一身,主子,無論是對兄弟,對百姓,您已經做得很好了。”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不修飾一分言辭,直白的地告訴他,他這個皇帝,做得不差。

這可真比那些文鄒鄒的頌德詩上的文字來得坦誠。

他索性不想再繃了,仰面笑出聲來。

“你啊……懂什麽。”

雖是這麽說,但他承認這份“理解”的珍貴。也在無形之中,被這份毫無攻擊性的理解治愈了舊年的陳傷。

人行一世,難免會皮肉脛骨受傷,更難受免身不由己,追悔莫及的苦。

皇帝想起自己普仁寺中對著桑格嘉措發過的那一通願。

他說:“朕與和妃是有願同流的人。”

有願同流。

好在她也應了他的願,如同無定的河,幾經改道,終於被如今堅固的堤壩收納在了同一條河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