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漁父引(二)

長春宮,“怡情書史”內戲台上,南府外學(南府外學也叫內廷供奉,是在南府承接表演的民間藝人,南府裏太監藝人叫‘內學’)陳小樓正在唱新打的《黃鶴樓》選段,他未上油彩面,只穿著一身水藍水的單衫子,手執一把黃色緙絲鳳梧牡丹圖紫檀木刻壽字炳團扇,眉眼間盡是戲中深情。

皇後靠在黃綾坐墊上,半閉著眼,看不出來是醒著還是睡著。

孫淼打起簾子進到室內,見只有西面的窗戶開著,透著一絲光,落在戲台子上面。室的氣兒有些憋悶。

“主子……”

她半跪在皇後身旁喚了一聲。

皇後睜開眼睛,卻沒有起身:“怎麽了。”

“淑嬪來了。向您辭行。”

皇後沒有應聲,半晌才慢慢地深吐出一大口氣兒,從那掐得出水的唱聲之中,穿出一句:“傳她進來。”

說著,又示意陳小樓把戲停下。

戲台上的人,用修長的手指壓下扇柄兒,端端正正地朝皇後這邊行了一個禮,起身繞到戲台後面去了。

淑嬪跟著孫淼走進來。這到是她第一次進“怡情書史”。

皇後從前並不喜歡聽戲,這個地方也就荒著,但不知為什麽,自從王疏月有孕後,皇後卻時常傳南府的人進來唱戲。除了日常去壽康宮問安之外,就只在宮裏照看三阿哥,外處不甚走動,就連每月初一,十五這樣侍寢的正日子,也不大經心了。

淑嬪看著氣氛陰沉的內室,小戲台上還遺放著一根男子的衫帶。西面的窗開著,外面晴暖的日光落在台面兒上,把剛才踏台板之人的步履痕跡都照得清清楚楚。

“奴才明日啟程去暢春園。特來辭一辭主子娘娘。”

“暢春園清凈,好好靜一靜心,將養身子。”

淑嬪笑了一聲:“奴才有沒有病,娘娘是知道的,何苦在奴才走的時候,還要說這些話來紮人,奴才不好了,娘娘就好了嗎?”

皇後垂下眼。

“你想說什麽。”

淑嬪走到她面前,扶著榻沿兒跪下來。

“元年,跟著萬歲爺一道入宮的潛邸舊人,如今在娘娘眼前的,還剩下幾個?前年為了大阿哥過繼給那人的事,皇上囚了順嬪終身,如今,又為了那人的一處傷,要把奴才也關到暢春園去。早知是如此,奴才到不如狠一狠心,替娘娘在慎行司裏料理了她。”

皇後閉上眼睛。

“你就那麽恨她?”

“能不恨嗎。”

淑嬪陡然淒哀下來,她和我一樣,明明都是漢人,可為什麽,她的父親能做皇上的內臣,她的兄長可以任封疆的大吏,她可以封皇貴妃,甚至還能懷上龍胎,而我……”

她有些說不下去了,轉而笑起來。

笑聲中帶著些竭力隱藏的哭腔。

皇後無言以對。

她從來不是一個惡毒的人,與這些人一路從王府走到紫禁城,雖然,順嬪也好,淑嬪也罷,她們都有自己的心思,但至少,她們尊重她嫡妻的地位,行事作風,也從不是為了去顛覆她的位置。不過是要在皇帝身上爭點可憐巴巴的寵愛,或者在宮人們面前要點體面。

然而,要寵愛的反而失盡寵愛,要體面的在西三所裏做囚徒。

皇後看著此時面前瘦成一把骨頭的淑嬪,心裏湧出一陣無名的不平之意。

“本宮……沒有護好你們。”

淑嬪聞言笑了一聲。

主子娘娘,奴才們卑微,之前又受過您和太後娘娘,還有萬歲爺的大恩,死不足惜。可是……”

她說到此處,聲竟有些發哽。

“可是,您和太後,把能舍的人,都舍出去了,現在,剩下一個膽小的婉貴人,和一個不中用的寧常在……娘娘再舍……”

她頓了頓,聲音提了一階。“怕就要舍出自己,舍出三阿哥去了。”

提起三阿哥,皇後背脊上猛一陣涼,手指在袖中猛地一摳握。

“淑嬪……你這是咒本宮的三阿哥嗎?”

“我不說,難道就沒有人跟娘娘說了嗎?”

她說著,俯身磕了一個頭,口中的聲音卻沒有停頓。

“太後娘娘,還有娘娘您的族人,甚至西三所裏的順嬪,還有奴才,都看著娘娘和三阿哥。我們還能不能見天日,在於娘娘,和三阿哥的前途。娘娘,王疏月已經封了皇貴妃,宗親們如此反對,萬歲爺不惜廢了議政王也要給她這個位置,若她這一胎,是個男胎,那三阿哥的太子之位……”

“三阿哥是皇上的嫡子,怎麽可能有人能奪走他的太子之位。”

“若有人能奪走您的皇後之位呢!”

“你在說什麽!”

皇後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娘娘能這樣避多久?您一直以皇上的事為先,可是您自己的事呢?太後娘娘的話您不肯聽,奴才的話您也定不受用,殊不知,我們都是為您著急,為三阿哥的前途生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