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漁父引(一)

上書房在原本是乾清宮東南邊的一處廡房,先帝那一朝被辟為皇子讀書的書房,皇帝的少年時光,有一大半都是在這裏渡過的。其間因掛有“前垂天貺”、“中天景運”、“後天不老”三匾而具“三天”之稱。

王疏月在門廊前下了輦,頭頂正是那塊“前垂天貺”。她不由擡頭凝向那塊匾額,被前明視為外族入侵的滿清皇族,真是把“□□上國”的執念,打倒了自己骨血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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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福見梁安和金翹都沒有跟來,趕忙上來替她撐傘。

“主兒,大阿哥在裏面。您來。”

王疏月走跨過門檻,迎面入眼的便是懸掛在香案前孔夫子像。前面是四張高桌,桌上擺滿了筆墨紙硯。今日習的似乎是《五經》,宮裏下過錢糧,內諳達已經下值出宮去了,大阿哥一個人坐在一張高桌前面,他背挺得筆直,雙手立書,一遍一遍地默著之前講讀的文段。

劉小福剛要出聲喚他,卻被王疏月攔了下來。

她示意他候著,自己則隨意找了一處地方坐下來,交疊雙手放在膝上,靜靜地朝大阿哥看去。

不知不覺,他在她身邊都長這麽大了。和皇帝很像的是,他的身段雖然不是很魁梧,卻挺拔端正。儀態也修煉得很好,初長成的少年氣質清俊而不見一絲戾氣。

跟著她王疏月的這些年,讀的是聖賢書,聽的是坦蕩真誠的話。

哪怕偶爾還是會被皇帝訓斥,可挨了罵,回到翊坤宮裏,靠在王疏月懷中靜默一會兒,就又平復下來了。一年又一年,他成長的十分安定。甚至不那麽害怕自己的阿瑪。偶爾也敢跟著王疏月,大著膽子表達情緒。

這是她養出來的孩子,就像當年母親教養兄長一樣。

女人們拿著自己對“人情冷暖”細膩的理解,努力給予著子嗣們面對人生的心力。比起父親一味的灌輸和責罵,這些純粹的東西,讓他們成長得踏實,更柔和。

但這樣的性格,是需要安定感來慢慢滋養的。

於是,翊坤宮上下都為她有了自己骨肉而開心的時候,卻也只有王疏月,看出了大阿哥的不安,心疼他此時難以言明的慌亂。

大阿哥不知道王疏月進來,一直沒有回頭。

閉著眼睛拼命的默誦。默到不順暢的地方,就掐一把自己的虎口,然後從最開頭,從新默一遍。王疏月朝他的手上看去,竟見已經被他自己掐得東紅一片西紅一塊的了。

怎麽說呢,雖說氣質心性不像皇帝,但那分別扭勁兒卻是一樣的。

王疏月擡手托著自己的下巴,偏頭去看他的側顏,仔細地從眉眼間尋找與皇帝相似的地方。

大阿哥有所查覺,放下書回過頭來,劉小福忙道:“大阿哥,皇貴妃娘娘來了好久了。”

大阿哥站起身,看向王疏月的腹間,竟半晌都沒動。

劉小福小聲道:“大阿哥,請安啊。”

大阿哥看了劉小福一眼,這才從高桌後面走出來,走到王疏月面前,跪下請安。

“兒臣請皇貴妃娘娘安。”

他這一禮行得比平時深,姿勢恭敬,卻帶著些刻意的疏離。

王疏月低頭看向他,溫聲道:“你不肯叫我和娘娘啦。”

大阿哥擡起頭來,“您是皇阿瑪親封的皇貴妃,兒臣不敢放肆。”

他的聲音有一絲顫抖,雖然輕微,卻還是落入了王疏月的耳中。她心裏軟軟的一陣疼。皇帝這個人的親情淡漠,遠甚過自己父親王授文,這個時候,要讓他來體諒大阿哥的感受是絕對不可能的

而大阿哥也懂事,一句話也不肯多問,一個人呆在這“三天”之下,跟自己較勁兒。

王疏月一面想著,一面站起身,走到大阿哥身前要蹲下來,誰知大阿哥竟下意識地伸了一只手去扶她。

那只剛剛長出骨節的手撐住王疏月的手臂,一下子讓她想起了幾年前,在暢春園中,這個孩子發著高燒,張開手臂擋在她與太後面前的模樣。那年他才五歲,那是他第一次維護她,

“怕和娘娘摔著呀。”

大阿哥垂下眼睛。“兒臣說過了,兒臣長大了,要保護您。”

王疏月抿了抿唇。牽過他的手來,輕輕撩起他的袖子:“背不住就這麽罰自己,這是誰教你的。”

“皇阿瑪說過,他小的時候就用這個法子熬困,只是後來他當了皇帝,身子就是我們大清的,不能自損,這才住手的。”

王疏月啞然,這個要命的爺,教給兒子的東西都這麽要命。

王疏月彎下腰,朝著大阿哥的手臂輕輕吹了吹。

“疼嗎?”

大阿哥搖了搖頭:“不疼。皇貴妃娘娘,兒臣扶您去坐著吧,您這樣肯定不舒服。”

王疏月點了點頭,“好,那咱們大阿哥也坐。”

大阿哥應聲,扶著王疏月起身在將才的位置上座了,自己又去旁邊搬過來一個杌子過來,在王疏月身旁坐下。低頭又把將才的書攤到了膝上。